周禄的二次北上,如同将一颗精心伪装的石子投入了李自成这潭深不见底的水中。他带去了比上次更加丰厚的礼物——不仅仅是灰泥火铳,还有张家庄“精心”整理的、夸大其词的兵员名册和粮草账目,以及一份言辞更加恳切卑微的文书,反复强调张团练对“闯王”的“仰慕之情”与“归顺之诚”,只是庄子庞大,人员繁杂,清点整顿需耗费时日,恳请“闯王”宽限些时日。
这一次,牛金星的态度似乎缓和了些许,收下礼物和文书,依旧没有给予明确答复,只是让周禄回去“静候王命”。这种暧昧不明的态度,恰恰是张家庄最需要的——它意味着李自成至少暂时接受了这个“需要时间”的借口,或者说,在他彻底消化西安、稳定关中大局之前,暂时无暇来处理北面这个看似“恭顺”的小势力。
宝贵的缓冲期,就这样在刀尖般的外交辞令中,又被争取到了一段。
张家庄内,明暗两条线以惊人的效率和默契并行不悖。
明面上,庄子一切如常,甚至比以往更加“规矩”。吏员们按时点卯,煞有介事地核对着一遍又一遍的户籍田亩;士兵们在校场上进行着看似更加严格的队列操练;工匠坊里依旧传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仿佛在为“王师”打造军械。一切都在向外界传递着一个信息:张家庄正在认真准备“归顺”。
然而,在这井然有序的表象之下,一场规模空前的秘密大转移,正在以蚂蚁搬家般的方式悄然进行。
李岩制定的南迁方略极其详尽。他将整个迁移分为三个阶段:先锋探路、分批转移、断后掩护。
韩猛率领的探路队,在确认“藏兵谷”基本安全后,并未返回,而是按照计划,继续向前探索,清理道路,并在沿途险要处预设隐蔽的补给点和了望哨。每隔数日,便有新的路线信息和前方状况通过接力传讯的方式送回庄子。
第一批转移的人员,主要是老弱妇孺、部分工匠家属以及格物院打包好的核心资料和精密工具。他们由胡瞎子手下最精干的夜不收和部分表现优异的屯垦兵护送,利用夜色掩护,分成数股小队伍,沿着韩猛开辟的路线,悄无声息地向南进入秦岭。行动极其隐秘,甚至连庄内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身边熟悉的邻居已经悄然离去。
庄内的物资也在有条不紊地“消失”。重要的粮食、布匹、药材、铁料,被分散打包,伪装成普通货物,由“外出行商”的队伍,陆续运往南面山中预设的隐蔽仓库。宋应星带着学徒,将无法带走的大型设备图纸化,并将关键工艺记录下来,准备到新的地方重建。
张远声坐镇中枢,协调着明暗两条线。他既要确保表面的“恭顺”戏码不被戳穿,又要保证南迁计划万无一失。他时常站在庄墙上,望着南方连绵的群山,计算着时间,评估着风险。
这一日,他正在总务堂与李信核对最后一批需要转移的物资清单,胡瞎子匆匆而来,脸色有些古怪。
“庄主,有两件事。”胡瞎子低声道,“第一,北面传来消息,李自成似乎已经基本控制了西安及周边州县,正在大封功臣,整顿兵马。据探子观察,其下一步,很可能就是派兵北上,接收各地,包括我们这里。时间……恐怕不多了。”
张远声心中一凛,点了点头。这在意料之中。
“第二件事,”胡瞎子顿了顿,“我们派往山西打听姜家底细的人,带回了一些零碎消息。这个姜家,背景确实很深,与边军、晋商乃至关外的某些蒙古部落都有不清不楚的联系。但最近,他们似乎内部也有些纷争,好像是为了……一批从塞外运来的特殊货物失踪的事情。”
“特殊货物?”张远声眉头微挑,想起了姜怀玉留下的那块磁铁矿。
“具体是什么不清楚,但据说姜家对此事非常重视,甚至动用了不少隐藏的力量在追查。”胡瞎子道,“另外,还有一则未经证实的流言,说姜家似乎也在暗中关注潼关大战的结果,并且……对李自成,似乎并非完全看好。”
张远声和李信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深思。姜家这条线,似乎比想象的还要复杂。他们在这个时候内部出现纷争,并且对李自成态度暧昧,这其中是否有什么可以利用的地方?
“继续留意姜家的动向,但不要主动接触。”张远声吩咐道,“眼下,南迁是第一要务。”
就在这时,一名传令兵急匆匆跑来:“报!团练,李参赞让属下禀报,第一批转移人员已全部安全抵达一号中转营地,韩头领传回消息,前方道路基本畅通,藏兵谷已初步清理,可容纳后续人员!”
好消息!张远声精神一振。第一批人员的安全抵达,意味着南迁计划最关键的第一步已经迈出!
“命令李参赞,按计划,准备启动第二批转移!同时,通知赵武,加强表面防卫,尤其是北面和西面,做出严防死守的姿态,迷惑外界!”张远声果断下令。
“是!”
传令兵离去后,张远声走到窗边。夕阳的余晖将庄墙染上一层金色,庄内依旧是一片“井然有序”的繁忙景象。但他知道,这平静之下,暗流汹涌。大部分庄民尚且不知,他们世代居住的家园,或许很快就要被舍弃;而一条充满未知与艰险的道路,正等待着他们。
明处的戏还要继续演下去,暗中的步伐必须更加迅捷。
夜色,渐渐笼罩了庄子,也掩盖了那些悄然南去的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