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七年的春光,似乎并未完全驱散去岁冬日的寒意。一封盖着西安府劝农司大印的公文,终于送到了张家庄,打破了巡抚嘉奖后的短暂平静。
庄社堂内,香烟袅袅。李崇文特地从县衙赶来,满面红光,庄重地将一份札付文书和一方小小的榆木钤印交到张远声手中。那木钤刻着“西安府劝农司协理张”几个楷字,虽简陋,却重逾千斤。
“远声,自此以后,你便是吃着朝廷俸禄的人了!虽只是协理,未入流品,然职责所在,关乎农事民生,望你勤勉王事,不负抚台与本官期望!”李崇文语重心长,场面话十足。
堂下,社务会成员、各队队长、以及一些闻讯赶来观望的流民代表,神情各异。有与有荣焉者,有如陈老般欣慰者,亦有部分新来流民眼中带着敬畏与疏离——这少年庄主,如今更是官府的人了。
张远声双手接过,神色平静,依礼谢过恩师提拔。他深知,这并非功成名就,而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和一道更为复杂的枷锁。
这官身的效用,很快便得到了第一次检验。
两户人家因新划定的宅基地界限吵得不可开交,一方是庄里老人,一方是新投奔来的流民中的匠户,双方各执一词,情绪激动,几乎要动起手来。以往此类事端,多由陈老或赵武调解,往往各打五十大板,难以完全服众。
如今,众人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了新任“张协理”。
张远声没有回避。他令人取来地契草图与丈量记录,又传唤了当时经手的小吏和邻近住户。他没有急于表态,而是仔细倾听双方陈述,核对文书。
最终,他当众宣布:“《大明律·户律》有云,‘侵占他人田宅者,杖六十,徒一年半’。今查图纸记录,界限分明,乃王匠户逾越一尺三寸,侵占了李老丈宅基。事实清楚,律法昭昭。”
那王匠户顿时面色惨白。流民人群中一阵骚动。
张远声话锋一转:“然,念尔初犯,且为筑城出力甚多,本协理酌情处置:王匠户即刻退还侵占之地,并向李老丈赔礼。罚扣十日工分,以儆效尤。李老丈宅基受损之处,由庄内公帑出料,派人修缮。”
他目光扫过众人:“尔等皆是我张家庄安身立命之人,当知‘和睦’二字,千金难买。今后若有纠纷,当依律依规,呈请仲裁组裁决,不得再私相斗殴!否则,严惩不贷!”
判决既依法度,又兼顾了情理与现状,更维护了官府和《庄规》的权威。双方皆无话可说,围观者亦心服口服。众人首次清晰感受到,这“协理”之职,绝非虚名。
借此立威之机,张远声召开了扩大的社务会议,抛出了他深思熟虑的《天启七年张家庄振兴方略》。
“蒙抚台嘉许,恩师信重,我等更当兢兢业业。”他指着墙上新绘的巨幅规划图,“眼下百废待兴,然需纲举目张。未来一年,我等当聚焦三件大事!”
“其一,农本固基。扩大番薯、玉米种植至八百亩!新建陂塘两座,深挖水渠三条,确保旱涝保收!粮,是我们的命根子!”
“其二,工坊兴业。扩建酒坊,年内产出需翻一番!筹建织坊,安置流民妇女,所产布匹,先供庄内,余者发售!铁匠坊优先打造农具、炊具,行销四方,换取盐铁银钱!”
“其三,安民实边。以工代赈,吸纳流民,然需严格筛查,依规管理。新到者,编入‘垦殖团’,开辟北坡荒地;原有庄户,精耕细作。所有人工,皆计工分,按分兑粮,公平公开!”
他没有过多强调军事,只提了一句:“‘抚民乡勇团’需日常操练,保境安民,亦是职责所在。”
蓝图绘就,目标明确,众人听得心潮澎湃,又感责任重大。
就在各项事业刚刚铺开之际,一场突如其来的考验降临。
一股约五六十人的马贼,流窜至附近,听闻张家庄钱粮广积,便纵马而来,试图抢掠一把。
警锣大作!庄外垦荒的流民惊慌失措地向庄内奔逃。
张远声闻讯,立刻下令:“所有百姓,速速退入庄内!乡勇团,登墙戒备!赵武,指挥御敌!”
他本人也披上一件皮甲,登上了尚未完全合拢的庄墙。只见远处烟尘滚滚,数十骑乱哄哄地冲来,呼喝叫骂,刀光闪烁。
赵武临危不乱,指挥乡勇们依托墙垛和工事,用训练已久的弓箭攒射。箭矢虽不甚密集,却颇有准头,当即射翻了冲在最前的几骑贼人。
贼人受阻,下马试图蚁附攻坚,却被墙头雨点般砸下的砖石、滚木打得头破血流。乡勇们经过初步训练,又有家室需要保卫,士气高昂。
战况胶着之际,赵武看准时机,亲率一队最精锐的乡勇,突然打开庄门,如一把尖刀直插贼群!赵武刀法悍勇,手下儿郎亦是以一当十,瞬间将贼人阵型冲散。
贼人本无斗志,见讨不到便宜,发一声喊,丢下十几具尸体和几匹伤马,狼狈逃窜。乡勇们追出百余步,即收队回防,缴获了些许破烂兵器。
此战规模不大,却意义非凡。庄墙经受了初步考验,乡勇见了血,积累了实战经验,庄民信心大增。
战后清点,张远声特意让人将缴获的一件破烂棉甲和几柄卷刃的腰刀送到铁匠坊。“仔细看看,官军的制式装备为何如此不堪一击?我们日后打造器械,当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在庄墙西北角一处新辟的、远离人群的偏僻山坳里,几个被精心挑选出来的老匠人正对着几口大锅和石臼忙碌着。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硫磺味和硝石味。
“东家…协理老爷,这硝土熬了几遍,析出的霜倒是白了,可这劲儿…”一个老师傅皱着眉头,看着坩埚里又一次失败的混合物。
张远声蹲下身,仔细观察着那些结晶:“不急。记录好每一次的比例、火候、研磨程度。我们要的不是听响的炮仗,而是要能开山裂石、稳定可靠的‘药’。”他知道,黑火药的最佳配比和颗粒化工艺,需要无数次枯燥的实验。
夜深人静,张远声在灯下翻阅着几本好不容易搜罗来的《武备志》、《火龙经》等书的残卷,旁边放着那份火药实验记录,上面写满了各种失败的数据。
他揉了揉眉心,提笔在日记中写道:“天启七年三月廿五。官身初立,诸事繁杂。贼寇已现踪,墙垣仍需时。火器之路,漫漫其修远。根基不牢,地动山摇。”
窗外,传来更夫巡夜的梆子声,悠长而清晰。而在这寂静之下,一股名为乱世的暗流,正在三秦大地之下汹涌奔腾。探马带回消息,陕北的烽火,似乎烧得更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