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张家庄新立的“总务堂”内却灯火通明。张远声面前摊着沈百川刚刚整理好的《各堂口职司概要》,条理清晰,权责分明。他手指划过纸面,正思索着如何将这初步的架构落到实处,如何考核监督,如何让这新立的规矩不只是纸上谈兵。
忽然,堂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甲叶碰撞的铿锵声。帘子猛地被掀开,赵武带着一身夜间的寒气和尘土大步闯入,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东家!出事了!”
堂内几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张远声放下文书,沉声道:“慢慢说,何事惊慌?”
“北面来的流民不对劲!”赵武喘了口气,语气又快又急,“不是往常逃荒的!好多带伤的,拖家带口,像是后面有鬼追!哨兵拦下几个问,说是……说是鞑子!大队的鞑子马队从长城破口冲进来了!见村就烧,见人就杀!他们是拼死跑出来的!”
“鞑子?”陈老猛地站起身,脸色发白,“这…这怎么会?边军呢?”
张承恩也攥紧了拳头,嘴唇紧抿。
张远声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却没想到如此突然。他迅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来了多少?距此多远?方向是哪?”
“流民吓破了胆,说不清数目,只说铺天盖地…距此估计还有一两日路程,看他们逃窜的方向,鞑子主力似是往京师那边去,但散开的游骑劫掠范围极广!”赵武语速极快,“咱们这就在劫掠范围内!”
社堂内一片死寂,只剩下油灯灯芯噼啪的爆响。
“不能乱!”张远声深吸一口气,声音斩钉截铁,瞬间压下了所有人的惶惑,“赵武!”
“在!”
“安防堂全员戒备!巡逻队加倍,哨探再放出二十里!庄墙修建昼夜不停,三班轮替!所有乡勇,衣不卸甲,械不离手!”
“是!”赵武抱拳,转身就要走。
“等等!”张远声叫住他,“再派一队精干人手,往北迎一迎,遇到逃难的,尽量引过来,都是大明子民,不能见死不救。但务必警惕,严防奸细混入!”
“明白!”
赵武风风火火地走了。张远声目光扫过陈老、沈百川等人:“总务堂立刻动起来!陈老,沈先生,立刻拟定章程,设置临时安置点,所有流入难民,必须严格登记造册,验伤分类!能干活的,编入筑城队、垦荒队;妇孺老弱,集中安置,统一供应粥食!苏婉那边,组织所有懂包扎的人,成立救护组,药品优先供应伤员!”
他的命令一条接一条,清晰冷峻。新成立的“总务堂”第一次面对真正的高压考验。陈老连忙应下,沈百川已迅速铺开纸笔,开始草拟告示和登记表格,眼神专注,不见丝毫慌乱。
次日,张家庄仿佛一架突然上紧了发条的机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
庄墙工地上,夯土号子喊得震天响,人们埋着头拼命干活,仿佛那墙每高一寸,就能多一分生机。庄外新划出的临时安置区,很快便挤满了从北面逃难而来的百姓。
景象凄惨。衣不蔽体的妇人抱着饿得啼哭不止的孩子,老人眼神空洞地坐着,浑身是血的汉子拄着木棍踉跄而行,更多的人则面带极度惊恐,仿佛还未从噩梦般的经历中回过神来。苏婉带着几个妇女,忙着给伤者清洗包扎,分发着稀粥,柔声安抚着受惊的孩子。
沈百川坐镇登记处,面前排起了长队。他详细询问着每个人的来历、所见鞑子动向、有何技能,笔走如飞,分类处置,忙得额头见汗,却有条不紊。张远声巡视至此,看到这忙而不乱的景象,心中稍安。
然而,压力是实实在在的。陈老很快找来,愁眉不展:“远声,人越来越多,粮食下去得太快!药材也紧缺!这么下去,撑不了半个月!”
张远声望着络绎不绝的难民潮,面色凝重:“撑不住也要撑!让垦荒队加快速度,能抢种一季是一季。工坊全力生产。我另想办法。”
是夜,社堂再次灯火通明。张远声、赵武、陈老、沈百川汇总各方信息。
“根据难民所言,鞑子主力应是奔蓟镇、京师方向而去,但分兵四出劫掠,游骑锋锐,官军难以抵挡。”赵武在地图上粗略比划着。
“应是崇祯二年,皇太极首次绕道入塞…”张远声心头闪过,旋即抬头,“鞑子意在抢掠,未必会久留,但其造成的破坏和流民,才是遗祸无穷。等鞑子退了,这些失了家园生计的人,便是遍地干柴!”
“我们必须趁此机会,吸纳人手,加快筑城,积蓄粮草,以应对将来更大的乱局!”他下定决心。
接连数日,张家庄在高度紧张和忙碌中度过。庄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高增厚,新来的难民中不少青壮和工匠被补充进各队,带来了急需的劳力,但也消耗着宝贵的存粮。
这日傍晚,一骑快马飞奔入庄,马上骑士是赵武派出的远哨,浑身尘土,嘴唇干裂。
“报!东家!鞑子游骑已出现在北面七十里外的黑风峪!人数不多,约二三十骑,像是在探路!”
消息像块巨石投入水中,庄内气氛瞬间绷紧到了极点。
几乎同时,另一路从西南方向返回的探马也带来了消息:“西安府戒严!府衙下令各州县自保!流寇‘闯将’李自成部活跃于渭北,攻破了一座庄子,势头不小!”
内忧外患,一时俱至。
张远声站在已然巍峨的庄墙上,望着最后一点落日余晖沉入远山。墙内,是暂时安顿下来却依旧惶恐的数千百姓;墙外,是危机四伏的黑暗原野。
他沉默良久,对身后的赵武和陈老道:“鞑子游骑是小患,李闯部亦是远虑。但此事说明,官府之力已难周全地方。我们之前借巡抚和卫所的势,如今看来,还不够。”
“陈老,你明日亲自带人,备上十坛好‘烧春’,五十石粮食,去一趟黑水驿王百户那里。不必求他出兵,只言庄内惶恐,特来慰劳友军,打探一下卫所是否有上官的剿贼方略,或是…是否需要我等助捐些粮饷。”
“赵叔,加派侦骑,不仅要盯北面鞑子,西南方向流寇的动向,也要时时来报。”
“我们要知道官府的打算,也要知道贼寇的动向。这世道,消息慢一步,便是生死之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