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试通知在一周后寄到了宿舍,牛皮纸信封上,“中共贵南省委组织部”的鲜红公章显得格外庄严。
拆开信封,面试须知飘落在地,马壮弯腰捡起来,看清内容后,脸上的失落又深了一层,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通知递给我时,重重地捏了一下我的胳膊,一切尽在不言中。
面试设在省委党校的小礼堂,月底的天气,总算透出些暖意,道旁的柳树都抽了新绿。
我穿上那件最体面的浅色衬衫,外面套着那件廉价西装,站在礼堂门口等候时,手心依旧控制不住地冒汗。
前面进去的考生个个衣着光鲜,相形之下,衬得我这一身越发寒酸。
“下一位,林涛。”
我深吸口气,推门往里走,面试室中央摆着一张深色的长条桌,后面端坐着五位表情严肃的考官,居中一位头发花白的老领导抬头看我,目光锐利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他微微抬手示意:
“请坐。”
桌上放着一杯温水,袅袅热气缓缓上升。
我刚落座,旁边一位面容和善的女考官便介绍了面试流程,声音软乎乎的,倒让我松了些。
第一个问题直截了当:“为什么要选择报考选调生?”
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指,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发涩,但语气却没有丝毫犹豫:
“我是农村来的,深知基层,尤其是农村缺技术,缺肯蹲下来办实事的年轻人。我大学的是农业专业,在养猪场干过,知道咋帮老乡解决些实在的事,要是连我这从泥里爬出来的都不愿回去,基层更难有盼头........。”
老领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指尖在桌沿敲了敲,接着抛出了第二个更现实的问题:
“基层条件艰苦,如果组织上将你分配到偏远乡镇,你能呆得住吗?”
“能。”我想起唐洼子村的土坯房,“我不怕生活上的苦,我怕的是无所事事,怕的是不能为老百姓做点实实在在的事。哪怕一开始只是帮助老乡多养好几头猪,多防治几种病虫害,让地里的收成多增加几斤,这也是有价值的开始。”
随后的几个问题大多涉及基层工作中可能遇到的具体矛盾和突发事件。
这些虽然没在课本上见过,但得益于在兼职时与各色人等打交道的经历,我回答起来虽不算完美,却也言之有物,逻辑清晰。
走出面试室时,外面的阳光正好,风拂过柳梢,发出沙沙的轻响,心里那股悬着的劲,也慢慢落了地。
三天后,我接到了通过面试的电话通知。捏着听筒,站在宿舍楼下的公用电话旁,初春的阳光落在脸上,暖烘烘的。
马壮从楼里冲出来,手里挥着个搪瓷缸:
“成了?我就说你准行!”
录取的通知下来后,我揣着那张盖着红印、决定着我未来去向的薄纸,去静湖边见苏玲玲。
静湖湖畔的迎春花开得正盛,嫩黄的花串垂在枝条上。
她穿着件米白色的薄风衣,站在那棵熟悉的老槐树下,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发梢上落着金辉,好看得像幅画。可这幅画在我眼里,却隔了层说不清的雾。
“玲玲。”我走近了,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把通知递过去,
“我考上了,笔试第一,面试也过了。”
她接过通知,低头看着,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才抬头,脸上努力挤着笑:
“真的?第一名?太厉害了。”声音轻快得像装出来的,压不住那点沉。
“河清县?”她又低声念了一遍这个地名,捏着通知的手指关节都白了,
“林涛!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那是全省都挂了号的贫困县!穷山沟!路都没几条好走的,听说好多村还没通自来水!”
“玲玲,你听我说。”
我急着解释,先前那点关于理想和抱负的热乎劲,在她现实而急切的追问下,显得有些苍白无力,“河清县是传统的农业大县,可技术跟不上,正好缺农学专业的……”
“缺人才?”她打断我的话,声音里带着一种被刺痛后的激动,
“贵安市农业局不缺人才吗?我们寒窗苦读四年,掌握的知识和技术,就是为了钻进山沟里去喂蚊子、踩烂泥的吗?你明明有更好、更平坦的路可以走!留在省城,进入农业局,安安稳稳地做农业技术研究和推广工作,难道就不能为农业做贡献了吗?为啥非得往最苦的地方钻?你图什么?图那‘第一名’好听?还是图自己感动自己?”
她的话像淬了冰的小刀,一下下扎在我心上。
我张了张嘴,想跟她说爹卖牛凑学费时蹲在牛圈旁的背影,想说唐洼子村那条雨天能陷住脚的泥路,想说心里那点“说不定能改点啥”的盼头。
可看着她发红的眼眶,看着那点“恨铁不成钢”的疼惜,话全堵在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噎着。
“我……”我垂眼瞅着地上的花影,影子被风吹得晃,“农科院没申请上,农业局名额太少……”
“名额少就去争啊!”她像是抓住了由头,声音更加急切,“以你的成绩,未必没机会!就算这次不行,先在省城找个相关的活,攒点经验再等机会也行啊!非得一步跳去那犄角旮旯?林涛,那是流放!去了那儿,再有能耐谁看得见?这辈子都得陷在泥潭里,你懂不懂?”
她深吸口气,声音低了下去,带着股子累和不解:
“我是怕你选错了路,怕你将来后悔。你去了那么远那么苦的地方,我们怎么办?”
最后那句问得轻,却带着颤,像根细针,轻轻一刺,让我眼眶发酸。
她的担忧、不解,还有那点藏着的责备,像冰冷的藤蔓缠上来。我知道她说的是实在话,省城的路平,走起来稳当。
我该说啥?说我会很快调回来?说河清县将来准能好?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前头有多少坑。
末了,只能僵僵地站着,像截被钉在岔路口的木桩,眼睁睁看着暮色把我们先前挨得紧紧的影子,一点点拉开了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