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的初春,寒意迟迟不肯退去。三月的校园,杨树枝桠刚冒出嫩芽,芽尖沾染着未化的晨霜。
我揣着学生证,走向学校的就业指导中心。
负责登记的老师推了推眼镜,递给我一张牛皮纸封面的报名表。表格上需要填写的信息密密麻麻,仿佛要将大学四年所有的积累都量化呈现。
我翻出成绩单、党员证明、担任学习委员的聘书证明……
一样样整理时,才恍然发觉,这四年除了在食堂后厨、郊区养猪场和鸡舍里打转,竟也悄然攒下了一些能写在纸面上的“凭据”。
“林涛同学,”登记老师查阅着招录名册,指尖在某处点了点,“青禾县今年的招录计划里,没有动物科学专业的名额。”
我的心猛地往下一坠。不等我失望,他话锋一转,将名册转向我:
“不过,邻近的河清县倒是有几个农业相关的岗位,他们是农业大县,需求量大。离你们青禾县也不算远,四十多里地,你可以考虑一下。”
河清县?我凑过去看,名册上“河清县”那一栏果然被画了好几个醒目的红圈,“农业大县”四个字加粗印着。
心里迅速盘算了一下,四十多里地,逢着赶集日,爹骑个车就能来见着。
“老师,我就报河清县。”
我咬了咬笔杆,不再犹豫,在“报考志愿”那一栏郑重写下“河清县”,笔尖顿了顿,又在“是否服从分配”后面,补上了“服从”二字。
跟我一同来的马壮,本就是河清县人,他麻利地填完表,兴奋地拍着我的肩膀:
“涛哥!太好了!咱哥俩要是都考上了,以后在河清县也能有个照应!
到时候我带你回我家,让我娘给你做最拿手的酸汤鱼,她腌的酸萝卜,那叫一个绝,鱼汤泡饭我能干三大碗!”
他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对家乡的自豪,也稍稍驱散了我心头的些许不安。
考前那几天,我把马壮买的《基层工作案例集》和《行测模拟试题及答案解析》翻得卷了边,里面的题目也都过了一遍。
笔试的日子定在3月12号,地点是贵南大学那栋颇有年头的旧实验楼。
那天天色阴沉,飘着细密的毛毛雨,更添几分肃穆和寒意。
考场设在实验楼三楼西头的大教室,日光灯管挂在天花板上,积着层灰,亮起来时嗡嗡作响,惨白的光落在一张张故作镇定的年轻面孔,有的紧张得抿着嘴,有的不停地转笔,空气里飘着劣质涂改液的刺鼻味。
我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椅腿与水泥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引得前排一位白衣女生回头瞥了一眼。
我赶紧从兜里掏出微微发皱的准考证,端端正正摆好,深吸了一口气。
两名监考老师抱着试卷进来,其中一名老师通报了考场规则,另外一名则坐在讲台上喝茶。
试卷发下来,厚厚的一沓压在桌上。
第一部分是行政职业能力测验,题目包罗万象,从天文地理绕到逻辑推理,最后又聚焦到时事政治,考的是刚闭幕的“两会”内容。我盯着那些歪扭的图形推理题,看了半天眼睛发花。
墙上的石英钟滴答响,秒针像长了腿,一下下往前蹿。
好不容易熬到申论部分,材料洋洋洒洒铺满了整整两页纸,讲述的是某贫困山区试图发展特色农业却屡屡受挫的案例:道路不通,丰收的果实运不出去烂在地里;缺乏技术指导,病虫害肆虐无人能解;老乡们守着老法子,不肯试新种法……
那些字落在眼里,瞬间在我眼前活了过来,幻化成唐洼子村熟悉的景象:
坡地上旱得叶尖发黄的玉米秆、爹蹲在地头默默抽烟时佝偻的背影、村里老人们围在晒谷场上,对着农技站送来的新麦种摇头摆手,念叨着“祖祖辈辈都这么种,改啥?万一不出苗,一年的收成就没了。”
我捏紧笔,笔尖戳在答题纸上,沙沙地写。把在课堂上学的“农业技术推广”、在养猪场实践时琢磨的“土法变新法”、以及从小到大蹲在唐洼子村柴火垛旁听来的“老乡心思”,一股脑全倒了进去,倒像把心里那些憋了许久的话,全借着笔尖吐了出来。
走出考场时,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天边漏出点微光。
马壮耷拉着脑袋跟在我后面,无精打采地踢着路上的小石子:
“那图形推理题简直是鬼画符!我蒙了好几个,申论写得也颠三倒四,不知道跑题了没有……”
他转过头看我,眼神里失去了平日的跳脱,显得有些黯淡,“林涛,你考得咋样?”
“不知道。”
我摇摇头,大脑因为高度紧张后松弛下来而嗡嗡作响,一种虚脱般的疲惫感席卷全身,脚下轻飘飘的。
一股后知后觉的恐慌悄然蔓延——万一考不上,我该何去何从?省农科院的实习名额早已尘埃落定,市农业局的招聘启事贴了快半个月,据说报名的能排到校门。
这条看似孤注一掷的路,如果走不通,我又将漂向何方?寒窗苦读,一试锋芒,但这锋芒能否劈开前路的迷雾,仍是未知数。
结果出来得比预想快,一周后,系办公室外的公告栏前,早已被心急如焚的学生们围得水泄不通。
一张醒目的红榜贴在墙上,上面的黑字密密麻麻,我踮着脚往里钻,心跳得像擂鼓,目光急切地在“河清县”那栏扒拉,突然瞅见“林涛”两个字,上头用红笔写着“第一名”,那三个字红得扎眼,像团火苗烫进眼里。
“林涛!你是第一!”
马壮的声音从身后炸开,他激动地拍打着我的肩膀,手都在微微颤抖。
我盯着那行字,喉咙发紧。第一名是荣光,是一份沉甸甸的认可,可往深了想,这荣光更像一张无法回头的单程票,要把人往更偏的山沟里送。
马壮在自己报考的岗位名单上来回搜寻了几遍,脸上的兴奋渐渐褪去,最终叹了口气:
“我没戏了……差三分进面试。”
他把脸别过去,我看见他眼里的红。
“没事,你笔试成绩不差,”我赶紧拍他后背,“你家在河清县,县里的农技站肯定招技术员,将来找个岗,照样能帮老乡办实事。”
那天晚上,我给家里写了封信,没说自己考了第一,只说“在找和农业相关的工作,离家里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