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初夏,空气中已经开始弥漫起潮湿的热意,但对于成千上万汇聚于此的举子而言,比天气更灼热的,是那颗被功名炙烤的心。
贡院所在的礼部南街,早已被各地赶来的考生和他们的仆役、亲友挤得水泄不通。卖文房四宝的、兜售“必中秘卷”的、看相算卦的、提供食宿租赁的……三教九流汇聚于此,形成了一场围绕着科举的巨大狂欢。
在这熙攘的人流中,来自江陵府的举子谭允,显得格外不起眼。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直裰,背着简单的书篓,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一双眼睛却明亮有神,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他摸了摸怀里那封略显陈旧的信,那是他离家时,恩师——一位屡试不第的老秀才——郑重交给他的。
“明远(谭允的字),”恩师当时语重心长地说,“此去汴京,如鱼入海,鸟投林。科场之内,凭的是真才实学;科场之外,却多是人事浮沉。你秉性纯直,切记,守住本心,方得始终。”
谭允深吸一口气,随着人流,走向那决定无数人命运的贡院大门。那高大的龙门牌坊,在阳光下闪烁着令人敬畏的光芒。
二
省试前的日子,汴京的各大酒楼、茶馆,成了举子们最重要的社交场。谭允囊中羞涩,寄居在城南一间简陋的客栈,每日里只是闭门苦读。同客栈的,还有几位来自各地的举子,其中一位名叫赵安世的,是潭州通判之子,家境殷实,为人豪爽,很快便成了众人的中心。
这日晚间,赵安世做东,在客栈旁的酒楼设宴,邀请同住诸生。
“谭兄,整日闭门造车,岂不闻‘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赵安世亲自来请谭允,态度恳切,“今日来的,都是今科有望的才俊,大家切磋学问,岂不快哉?”
盛情难却,谭允只得随之前往。席间果然热闹,推杯换盏,高谈阔论。酒过三巡,话题便从经义文章,渐渐转向了朝中人事、考官喜好,甚至是一些真假难辨的“内幕消息”。
一位来自淮南的举子神秘兮兮地说:“听闻今科知贡举吕蒙正吕大人,最喜务实之文,厌弃浮华。那《庄子》《楚辞》,怕是沾不得了。”
另一位则接口道:“何止!我听说吕大人与参知政事李昉李公不睦,文章里若是引了李公推崇的注疏,只怕要坏事……”
赵安世笑着摆摆手:“诸位,诸位,空谈无益。家父与礼部一位郎中略有交情,听闻今科诗题,或与‘漕运新政’相关。我等何不就此预作几篇,相互品评,有备无患?”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称妙,当即唤人取来纸笔。
谭允坐在角落,听着这些议论,心中却有些不是滋味。恩师的教诲言犹在耳,科考难道不该是比拼圣贤道理、治国方略吗?为何如今听起来,却像是揣摩上意、投机取巧的钻营?
轮到他时,他并未就“漕运”立论,反而就《论语》中“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一句,阐述了一番士人当以天下为己任,不应汲汲于功利的心得。
文章作罢,席间一时寂静。赵安世看了,微微蹙眉,随即展颜笑道:“谭兄文章,道理是正的,只是……稍显迂阔了些。如今官家与朝廷,要的是能办实事的人才啊。”
旁边有人低声嗤笑:“穷酸气……”
谭允面色微红,但并未争辩,只是默默收起了自己的文章。他隐约感觉到,这科场之外的第一课,似乎比他读过的任何经书都来得复杂。
三
省试之日,终于到了。
贡院门前,灯火通明。举子们排着长队,经过兵丁严厉的搜检——防止夹带。任何有字的纸片、特制的衣物、甚至糕点都被仔细查验。谭允看着前面一个举子因在鞋底夹带小抄而被当场揪出,剥去衣冠,镣铐加身,押送而去,那绝望的哭嚎声让人心惊肉跳。
进入那小小的、仅能容身的号舍,拿到题纸的那一刻,谭允的心反而沉静了下来。策问题赫然在目:“问:漕运之利,国之大计,然东南之粟输于西北,民力疲敝,可有良策以纾之?”
果然与漕运相关!谭允想起那日酒宴上的议论,不得不佩服赵安世消息之灵通。但他并未按照众人预演的思路去写如何“开源节流”,而是笔锋一转,直指时弊:
“臣闻,善治国者,不在浚漕渠以增其利,而在均赋役以苏其民。今东南之民,漕运之役重矣,水旱之灾频矣,官司之催科急矣……臣尝见江畔纤夫,赤足跣行于冰雪,骸骨委于道途;亦闻漕粮入京,雀鼠耗于仓廪,胥吏饱其私囊。此非漕运之过,乃行漕运之法未尽善也……”
他将沿途所见民间疾苦,与经典中的仁政思想结合,提出了“宽民力、简漕政、惩贪墨、兴屯田”等具体建议。文辞或许不算最华美,但字里行间,充满了一个年轻士子对家国天下的真切关怀。
写完最后一个字,天色已微明。谭允长长舒了一口气,无论结果如何,他已将胸中所学、心中所想,倾注于笔端。
四
放榜那日,贡院外墙下人山人海。谭允挤在人群中,心跳如鼓。他从后往前,一遍遍看着那些陌生的名字,手心全是冷汗。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就在他几乎绝望之时,目光扫到了前列——
“谭允”二字,赫然在列!而且是二甲第十八名!
一瞬间,巨大的喜悦淹没了他,周围所有的喧嚣似乎都远去。他成功了!寒窗十载,终于看到了曙光!
“谭兄!恭喜恭喜!”赵安世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脸上带着热情的笑容,他也高中了,名次还在谭允之前,“走走走,今日我做东,为谭兄贺喜!也叫上几位同年,日后在朝中,也好相互照应。”
所谓“同年”,即同科进士,这是在官场上最重要的人脉之一。谭允还沉浸在喜悦中,晕乎乎地被赵安世拉走。
接下来的日子,是新科进士们最为风光的时光。跨马游街,御宴琼林,拜访座师(主考官),结交权贵……谭允仿佛被卷入了一个华丽的旋涡。他见到了主考官吕蒙正,那位以清廉刚正着称的宰相,只是勉励了他们几句“清心奉公”,并未多言。
而更多的,是各种名目的宴请和拜访。赵安世如鱼得水,带着谭允等人,出入于一些官员的府邸。谭允第一次见识到汴京顶级权贵的奢华,也第一次感受到了那种无形的权力网络。
在一次宴席上,某位侍郎的公子,言语间暗示,可以为他谋一个“好缺”,但需要一些“打点”。谭允想起了恩师的教诲,婉言谢绝了。赵安世事后还埋怨他不懂变通。
更让谭允意想不到的是“榜下捉婿”的风俗。他这位新科进士,虽然家世寒微,但也成了不少富商巨贾眼中的“潜力股”。好几户人家派人来说合,甚至有一家直接派了家丁守在客栈门口,吓得谭允好几日不敢出门。
五
殿试的日子到了。这是由皇帝亲自主持的最终考试,决定最终的排名。
紫宸殿内,气氛庄严肃穆。新科进士们屏息凝神,等待着天子的垂询。当太宗皇帝赵光义出现时,谭允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威压。
考题发下,却并非具体的政事,而是一个看似宽泛的问题:“何以为良臣?”
谭允略一思索,提笔写道:“臣以为,良臣者,上不欺君,下不虐民,中不昧己。不以阿谀为忠,不以缄默为智,不以避事为安。居庙堂则忧其民,处江湖则忧其君……”
他写下了自己对“臣道”的理解,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一份朴素的坚持。
殿试结束,排名公布。谭允最终位列二甲中游,被授予某州司理参军的官职,虽只是从八品,却也是实实在在的仕途起点。
离京赴任前,谭允再次走过礼部南街。贡院依旧静静地矗立在那里,等待着下一批追逐梦想的士子。繁华散尽,他摸了摸怀中那封恩师的信,心中百感交集。
科举,确实不只是考试。它是一场对学识的检验,也是一场对人性的试炼。它打开了通往权力和荣耀的大门,也布满了诱惑和陷阱。有人在这里平步青云,有人在这里迷失自我。
“守住本心,方得始终。”谭允默念着这句话,整了整身上的官服,踏上了前往地方的旅途。他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但他知道,在贡院中写下的那些关于“民本”与“仁政”的文字,不应仅仅停留在试卷上。
而此刻的汴京城,关于今科进士们的传说才刚刚开始。谁将成为未来的宰辅,谁又将泯然众人,一切都还是未知。只有那贡院的龙门,年年岁岁,静看人来人往,承载着无数人的悲欢与一个王朝的兴衰。
【第五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