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草掌心贴住炉顶的刹那,铁壳震颤如困兽喘息。裂缝中逸出的硫腥气骤然转烈,炉心红雾翻涌,一道暗影自藜芦袖底疾射而出——他猛击炉身,残存附子粉末遇高火爆燃,火舌卷着毒雾呈螺旋状扑向甘草面门。
黄芩旋身退步,袖口一抖,寒性黄芩粉如雪撒出,迎上火焰即刻凝滞。火势稍敛,柴胡已翻腕倾囊,药液泼入炉口,正是那剂加了甘草的改良柴芩汤。药汁落地未溅,反将残粉裹成团块,黏连于炉壁凹槽,十二味引药彼此牵制,再无法聚合生变。炉心嗡鸣由急转滞,终至沉寂。
藜芦双目赤裂,猛地抽出腰间银朱毒匕,直扑甘草。刀锋破空带起锈腥之气,所经之处皮肉如灼。石菖蒲横刃欲拦,却被余波扫中左臂,整条经脉顿时麻木,兵刃脱手砸地。
甘草不退,反迎上前一步,指间抖开一小包粉末,扬手洒向藜芦面门。那是加了甘草的茯苓远志丸碎末,药气清平,专克躁烈之毒。藜芦鼻腔吸入瞬息,动作骤僵——他一生拒用缓药,体内阴阳久已失衡,此刻甘平之气入络,竟如冰针穿髓,神志为之一荡。匕首坠地,发出短促金鸣。
炉火虽熄,殿内杀机未散。石菖蒲踉跄追击时被断裂炉脚刺穿大腿,血流如注,跪倒在地。他咬牙拔出铁片,伤口喷血不止,意识渐沉。殿门机关封锁,外无援手。
壁外传来三声轻叩,间隔均等。麦冬伏耳于石缝,回以两短一长。熟地立即从怀中取出甘草根段,贴上符文锁芯。药力腐蚀片刻,酒液引燃埋设火药,轰然一声,后殿石壁炸开尺许缺口。
干姜与红花背负药箱冲入。熟地抢前一步,取出速生血药——加当归、甘草的深褐药丸碾碎灌入石菖蒲口中。药力行开,断脉自行收束,出血渐止。红花俯身查验伤处,指尖触到一股异样热流,低声:“毒已入血。”
“用我配的洗髓散。”干姜递过瓷瓶,“剂量减半,他撑得住。”
甘草立于炉前,目光未离藜芦。对方瘫坐于地,四肢微颤,眼神涣散,却仍死盯着炉身上“甘草”二字的空白凹槽。黄芩走来,低语:“药毒封存,但炉体裂痕深入基座,若再受震荡,残留药性可能逆冲。”
柴胡合上记录册,念道:“缺甘草则毒自溃。”
甘草未应。他弯腰拾起一片自炉缝飘落的焦纸,其上字迹半毁,唯见“燥极需甘缓”五字残存。晚风穿殿,吹动他腕间“和”字手链,发出细微碰撞声。
麦冬与熟地守于破壁处,干姜开始调配清毒药汤。红花蹲在石菖蒲身旁,以银针导引药力。柴胡走到炉边,伸手抚过十二味引药铭文,指尖停在“红花”一道湿润痕迹上。
“这炉子烧了三年七个月。”柴胡说,“每一味药都试过不下百次。”
“不是试药。”甘草终于开口,“是祭。”
藜芦忽然抬头,声音嘶哑:“你说我不懂药?我比谁都懂——猛药才能破局,缓药只会拖死病人!”
“那你告诉我,”甘草走近一步,“你弟弟当年为何不肯交出配方?”
藜芦瞳孔骤缩。
“因为他知道,没有甘草的控心剂,根本不是药。”甘草声音不高,“是刑具。你恨世人畏猛药如虎,可你自己,早已成了那只噬人的虎。”
藜芦喉头滚动,想反驳,却张不开嘴——方才吸入的药粉仍在经脉中游走,压制着他体内积年燥毒。他颤抖的手伸向怀中,摸出一枚铜牌,边缘磨损严重,正面刻着半个“引”字。
甘草认得它。另一半,已在紫苏手中。
“你以为你能毁掉调和之道?”甘草蹲下身,与他对视,“可你每一步,都在证明它的必要。你怕甘草缓药力,就用红花压阵;怕药性溃散,就要黄芩镇守;怕失控,就得找一个能融百药的血引——你嘴上说着破而后立,实际上,却在偷偷拼凑一个完整的方子。”
藜芦嘴唇发白。
“你不是要终结调和。”甘草缓缓站起,“你是想成为唯一的君药,让所有人当你的佐使。可药无贵贱,只有配伍得当,才能治病救人。”
柴胡突然指向炉底:“铜片动了。”
众人凝神。只见炉缝中嵌着的残缺“引”字铜片,正在微微震颤,仿佛有另一股力量在远处呼应。甘草伸手欲取,指尖刚触到金属表面,整座炉体突然发出低沉嗡响,裂缝中渗出一丝极淡的红光。
干姜疾呼:“药核未灭!有人在外激活共鸣!”
麦冬立刻跃至破壁边缘了望,喊道:“东侧码头有船靠岸,黑帆,无旗。”
“是逆药阁残部。”熟地迅速检查药箱,“他们想远程引爆残留药性。”
甘草转身下令:“柴胡记下所有铭文,黄芩封炉裂口,干姜准备清毒汤泼洒基座。红花,护住石菖蒲。”
他自己则走向殿角一堆废弃药匣,从中翻出一只密封陶罐。打开后,倒出些许深褐色粉末——那是滇南带回的正宗三七粉,未经任何篡改。
他将粉末均匀撒在炉身四周,形成一道环形药障。又从袖中取出半枝莲所赠的正品甘草切片,贴于炉顶中央。药气交融,炉体震动渐弱,红光退隐。
藜芦看着这一幕,忽然笑了,笑声干涩如砂纸摩擦:“你以为……这样就算赢了?”
“不算赢。”甘草望着他,“只是阻止了一场灾难。”
“可灾难……从来不会停止。”藜芦喘息着,“只要还有病,就有药;只要有药,就有人想掌控它。”
甘草没说话。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灰烬的手,指节处有一道旧伤,是早年试药时留下的。风吹进来,带着海的气息。
红花低声问:“接下来怎么办?”
“等。”甘草说,“等京兆府的拘票,等紫苏的审令,等天下人知道,什么叫真正的药道。”
殿外潮声隐隐,浪拍礁石。破壁处透进一线天光,照在炉身上,恰好落在“甘草”二字的凹槽里。
甘草伸手,将那枚残缺铜片轻轻抠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