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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草将纸条收进袖中,指尖在布面边缘轻压了一下,确认它不会滑出。小吏站在一旁,目光低垂,等他发话。

“带路。”甘草说。

小吏应声转身,脚步略显急促。甘草跟在他身后,穿过润安堂前喧闹的人群。药香弥漫,孩童奔跑,老者拄杖缓行,一切如常。可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变了。不是眼前这重开的药堂,也不是百姓脸上的宽慰,而是藏在供词背后、尚未浮出水面的那一层黑影。

死牢建在官狱最深处,石阶向下延伸,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铁门开启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守卒退到一旁,默不作声。甘草独自走入,木门在身后合拢,锁链落栓的声音沉闷如锤。

牢室狭小,仅容一人转身。轻粉坐在角落的草席上,双手被铐于背后,衣领破损,脸上有未愈的淤青。他抬眼看向甘草,嘴角微微一扯,像是笑,又像抽搐。

“你来了。”他说。

甘草站在栅栏外,未答话。

轻粉从口中吐出一个小布包,用牙齿咬住线头,缓缓解开。里面是一块青铜模具,色泽暗沉,表面刻满细密纹路。他用下巴示意:“拿去。”

甘草接过,入手微凉,分量却不轻。他翻转模具,指腹沿着内壁划过。那些纹路并非随意雕琢,而是由断裂的笔画构成,似字非字,若隐若现。

“这是‘上头’给的样。”轻粉声音沙哑,“造十粒伪附子,百两银子。我没见过他脸,只听声音,像石头磨铁。”

甘草点头,将模具收入怀中。

“你想知道第七夜渡江之后的事?”轻粉盯着他,“我可以告诉你,但条件不变——谜要你自己解。否则,我闭嘴到底。”

“你不信官府?”

“我信不了活人。”轻粉冷笑,“只信死前能带走的秘密。”

甘草不再多问,转身离去。身后传来锁链拖地的声音,还有一句极轻的话:“倒着来的,才是真话。”

回到暂居的小院,甘草关上门,取出模具与那枚苍术铜片。铜片边缘仍有锈迹,他以清水细细洗去,露出原本的接缝。他将模具轻轻覆上,两者贴合之处竟无丝毫错位。残缺的“引”字补全为“药”,而整个结构却被拆解成上下颠倒的部件,仿佛故意将正道逆置。

他盯着那组合后的图案良久,终于低声念出三个字:“逆药阁。”

这个名字不在官修医典里,也不见于坊间传闻。但它曾出现在一本残卷上——《秘药录》。

他起身出门,直奔芦根居所。

芦根正在药市查验一批新到的茯苓,见甘草到来,放下戥秤,请入内室。他未问来意,只默默取出一只檀木匣,打开后捧出一册旧书。封面斑驳,墨迹褪色,题签已失,唯余“秘药录”三字依稀可辨。

“这是我祖父留下的。”芦根说,“说是前朝禁书,传下来只为防人用药害命。”

甘草翻开书页,纸张脆薄,稍用力便有碎屑落下。他逐页细查,直至“异门志”篇。其中一段写道:

> “逆药阁者,前朝蛊医余脉,擅伪药乱真,毒藏良剂,以药控心,标识为‘拆药成字,逆序为名’。凡其所图,必涉引药。”

甘草目光停在这句上,手指微微收紧。

引药。

他想起轻粉供词中的细节:那人曾多次探问麝香渠道。麝香性烈,能通经络、醒神志,亦可助毒入脑,使药效倍增。寻常药商不会频繁打探此物,除非另有图谋。

他继续往下读,另有一行小字注释:“每月初七交接,不用名姓,唯凭暗语:‘引药当备,逆序而行’。”

甘草合上书,抬头问芦根:“你可知这逆药阁如今是否尚存?”

芦根摇头:“我只知此书不可外传,更不敢打听来历。若真有其人……怕是早已潜伏多年。”

甘草沉默片刻,将书归还。

“我要再问一次轻粉。”他说。

芦根皱眉:“他已经定罪,按律不得再讯。”

“此事牵连前朝秘党,非普通伪药案可比。”甘草语气平稳,“若不彻查,今日之祸,明日更甚。”

芦根看着他,终是点头:“我去寻荆芥。”

半个时辰后,甘草持《秘药录》抄录片段立于衙署堂前。荆芥阅毕,面色凝重,下令特许复问。

死牢重开。

轻粉仍坐在原处,神情未变。见甘草再来,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冷淡。

“你说的暗语,”甘草开口,“‘引药当备,逆序而行’,是什么意思?”

轻粉不答,只盯着他手中的书页。

甘草将那段文字递入栅栏:“你若不说,我便以此呈报朝廷,称逆药阁余孽未清,需彻查江南药市,封锁所有药材流通。”

轻粉脸色微变。

良久,他终于开口:“那是接头的话。每月初七,有人送来新的模具和药材样本,我不用问是谁,只回一句:‘已备,逆序照办’,他就走。”

“这些模具都一样?”

“不一样。这次是伪附子,上次是伪乌头,再早是伪细辛。每种药都有专用模子,花纹不同,但都藏着那个‘药’字。”

“他们要这些伪药做什么?”

轻粉冷笑:“你以为只是换药赚钱?错了。他们在试——试哪种毒能在不吃药的人身上发作。”

甘草瞳孔微缩。

“有人喝了井水就昏厥,有人碰了药材就抽搐。他们不直接下毒,而是让毒混在正品里,随流通散开。等发现时,整条药路都脏了。”

“谁是第一个目标?”

轻粉闭嘴。

甘草逼近一步:“白术是不是早就被列入名单?”

“我不知道名字。”轻粉低声说,“我只知道,他们盯上了润安堂。因为这里出药最快,销路最广。只要一粒伪药进去,百盒皆染。”

甘草缓缓后退一步。

原来如此。

这不是一场简单的报复,也不是为了钱财。而是一次系统性的渗透——用伪药替换真品,借医馆之手,将毒撒向四方。而逆药阁的目的,正是通过控制关键药材,掌握一条看不见的命脉。

他转身欲走。

“等等。”轻粉忽然叫住他。

甘草停下。

“第七夜渡江,不是让你逃命。”轻粉声音低下去,“是让你看清对岸的人。若你不来,说明你不懂‘逆序’二字。若你来了……你就成了下一个目标。”

甘草没有回头。

他走出牢门,阳光刺眼,却未能驱散心头阴翳。手中模具冰冷依旧,仿佛带着某种宿命的重量。

回到居所,他将模具用油纸层层包裹,封入贴身衣袋。窗外江风拂动帘角,远处渡口船只静泊,雾气未散。

他坐在灯下,再次翻开《秘药录》,目光落在“逆序而行”四字上。

指腹摩挲纸面,忽然察觉一行墨迹略有晕染——像是被人刻意描过,又迅速抹去。

他凑近细看,在“行”字右下角,隐约可见半个残印,形如倒置的鼎。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芦根推门而入,手中握着一封信,神色异样。

“刚收到的。”他说,“北方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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