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挟着陆卫国离去的脚步声,连同窗外灌入的刺骨冷气,一同被隔绝在紧闭的窗扉之外。房间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陆铮略显粗重的喘息声,以及沈念薇手中那张薄薄纸张在空气中细微的颤抖声。
那张纸——写满了陆铮歪斜、艰难却力透纸背的医嘱——仿佛一块刚从冰湖里捞出的铁,冰冷、沉重。沈念薇的手指被冻得有些僵硬,她低头凝视着纸面上那些深浅不一、笔锋颤抖的字迹,每一个字都像是陆铮用尽全身力气刻下的烙印,烙印着他的悔悟,烙印着他试图重新掌控的证明,更烙印着刚才那场隔窗无声却惊心动魄的父子对峙。
陆铮靠在床头,胸膛依旧起伏不定,额角渗出的汗珠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微光。他的目光没有看沈念薇,而是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窗户,仿佛要穿透玻璃和院墙,追寻父亲消失在风雪中的背影。父亲最后那深深的一眼,像一枚无形的楔子,狠狠钉进了他的脑海。没有赞许,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沉甸甸的、难以言喻的复杂,仿佛在无声地称量着他刚刚递出的这份“答卷”的重量。
窗外的雪地上,那两行清晰的脚印,是沉默的回响,也是无声的叩问。
上午,刘军医踩着积雪准时到来。他的脸色比前几天似乎缓和了一丝,但依旧严肃。当他看到沈念薇递过来的、那张由陆铮亲笔写下的医嘱纸时,眉头猛地一挑,眼中掠过一丝极其明显的惊愕。
他接过纸,没有立刻看内容,而是先仔细看了看那歪斜却异常认真的字迹,又抬眼看了看床上沉默的陆铮,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探究。最终,他的目光才落回纸上,逐字逐句地阅读起来。
房间里静得能听到铅笔在沈念薇记录本上滑动的沙沙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树枝不堪积雪重负的“咔嚓”声。
刘军医看得很慢,很仔细。当看到“绝对制动”、“暂停所有主动被动训练”、“两周后复查”这些他自己下达的、最严厉的指令被陆铮一字不差地、以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记录下来时,他那张总是板着的脸上,肌肉极其细微地抽动了一下。他放下纸,走到床边,开始例行检查陆铮的左肩。
这一次,他的动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谨慎、更加轻柔。手指按压检查炎症反应时,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他不再说话,检查完,也只是对沈念薇点了点头,示意她记录下“炎症反应稍退,仍需严格制动”的观察结果,便收拾器械准备离开。临出门前,他的脚步在门口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扫过那张被放在床头柜上的医嘱纸,又深深看了一眼陆铮,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推门离去。
那声叹息,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在陆铮心上,却带着千钧的重量。是失望?是无奈?还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
沈念薇将刘军医的反应尽收眼底。她走到床头柜边,拿起那张医嘱纸,指尖拂过陆铮歪斜的字迹。纸面冰凉,但那字里行间透出的意志力,却带着一种灼人的温度。她沉默地将它压在了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下面,像保存一份重要的档案。
低气压并未完全消散,但一种新的、微妙的平衡似乎在沉默中悄然建立。陆铮不再像困兽般焦躁,他大部分时间闭目养神,似乎在积蓄力量,也似乎在消化着什么。沈念薇依旧坐在窗边记录,但偶尔会抬起头,目光落在陆铮沉静的侧脸上,或是那本旧书上,眼神复杂。
下午,雪又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天色阴沉得如同傍晚。房间里寒气渐重,即使烧着炉子,也驱不散那股从墙壁和地板渗出的湿冷。
吴妈抱着厚实的旧毛毯进来,一边给陆铮加盖,一边絮叨着:“这鬼天气,冻死个人!小铮啊,你可千万不能再着凉了!”她看了看窗边裹着棉袄依旧显得有些单薄的沈念薇,犹豫了一下,转身出去,不一会儿又抱进来一个用旧军大衣裹着的、沉甸甸的东西。
“念薇丫头,给,”吴妈把东西塞到沈念薇怀里,“灌了热水的汤婆子,抱着暖暖手,别冻着了。”
沈念薇猝不及防,被怀里沉甸甸的热源烫了一下,连忙接住。旧军大衣包裹下,是一个老式的铜制汤婆子,圆滚滚的,散发着滚烫的热气,瞬间驱散了指尖的冰凉。
“谢谢吴妈。”沈念薇低声道谢,抱着暖烘烘的汤婆子,冰冷的指尖贪婪地汲取着热量。
吴妈摆摆手,又看了看陆铮,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说什么,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炉火噼啪的轻响和窗外簌簌的落雪声。暖意从怀里的汤婆子丝丝缕缕地渗透进身体,沈念薇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她看着床上闭目养神的陆铮,目光又落到那本压在医嘱纸上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个念头悄然浮现。
她抱着汤婆子,轻轻站起身,走到陆铮床边。陆铮似乎察觉到动静,睁开了眼,带着询问看向她。
沈念薇没有看他,目光落在旧书上。她伸出空着的那只手,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拿起了那本沉重的书。她的指尖有些凉,触碰到书页粗糙的边缘。
“冷吗?”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打破了持续许久的沉寂。她没有看陆铮,像是在问书,又像是在问空气。
陆铮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他看了一眼窗外飘飞的雪,感受着房间里尚未完全驱散的寒意,轻轻“嗯”了一声。
沈念薇抱着汤婆子,在陆铮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她将汤婆子放在膝头,用厚实的军大衣裹好,然后,翻开了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泛黄的书页发出熟悉的“哗啦”声。她没有翻到任何特定的章节,只是从保尔瘫痪后陷入绝望深渊的那一页开始。
昏黄的灯光下,她微微垂着头,清浅而平稳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缓缓流淌开来:
“‘……他的手在桌子上摸索着,碰到了那支冰冷的勃朗宁手枪。枪柄的冰凉感觉使他打了个寒噤。他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没有刻意的抑扬顿挫,没有少女时代给他念书时那种带着安抚的温柔,只有一种近乎平铺直叙的平静。然而,正是这种平静,却蕴含着一种奇异的力量,穿透了房间的寒冷和两人之间残存的隔阂。
陆铮静静地听着。这些段落他太熟悉了,熟悉到几乎能背下来。但此刻,由沈念薇用这样一种平静到近乎疏离的语气念出来,却带给他一种全新的、震撼的体验。保尔的绝望、挣扎、自我毁灭的念头,在冰冷的文字和平静的声音里,被剥离了少年时代赋予的英雄滤镜,呈现出一种赤裸裸的、令人心悸的真实。
她的声音流淌着:
“‘……他把手枪举到眼前,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自己。只要食指一动……一切都解脱了……’ ”
炉火的光跳跃着,映照着沈念薇专注的侧脸和微微颤动的睫毛。她念得很慢,仿佛每个字都带着重量。当念到保尔最终放下枪,决定用笔继续战斗的转折时,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似乎注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暖流。
陆铮的目光从书页移到沈念薇的脸上。昏黄的光线下,她的轮廓显得柔和而专注。炉火的暖光跳跃在她低垂的眼睫上,在她抱着汤婆子的手指上。那本沉重的旧书搁在她被汤婆子暖热的膝头,书页间似乎也氤氲开一丝暖意。
她念书的声音像清冷的溪流,洗涤着他心中积郁的狂躁和绝望。保尔的挣扎不再是遥远的传奇,而是映照着他此刻困境的镜子。而沈念薇这平静的诵读,这膝头传来的暖意,这近在咫尺却不再冰冷的陪伴,仿佛在无声地告诉他:绝望并非终点,战斗的方式,也并非只有一种。
窗外的雪下得更紧了,风拍打着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但在这小小的房间里,炉火噼啪,书页轻翻,少女平静的诵读声如同无形的丝线,温柔地缠绕着伤痛的躯体和冰冷的心绪。膝上汤婆子的暖意透过厚重的军大衣,不仅温暖了沈念薇的手,也仿佛透过空气,丝丝缕缕地渗透进陆铮僵硬的身体里。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沈念薇低垂的眉眼和那本摊开的旧书上。左肩深处的钝痛依旧存在,但那份盘踞多日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和冰冷,似乎在这炉边的暖意和平静的书声中,被悄然融化了一角。
沈念薇念完了一段,停了下来。房间里只剩下炉火的轻响。她没有抬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粗糙的边缘,仿佛在感受着那上面承载的、属于保尔也属于他们过去的时光。
陆铮也没有说话。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移动着自己的右手,一点一点,朝着沈念薇膝头那本旧书的方向挪去。动作缓慢而笨拙,带着重伤初愈的虚弱和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
终于,他冰凉的指尖,轻轻触碰到了书页泛黄的边缘。
没有言语。他的指尖只是极其轻微地、在书页边缘,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轻轻点了一下。
像是在确认书的真实存在,像是在感受那粗糙的质感,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回应,回应着这炉边的暖意,回应着这穿越绝望深渊的平静诵读,回应着那页被压在书下、承载着他沉重诺言的医嘱。
沈念薇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她没有抬头,也没有避开那冰凉的触碰。只是抱着汤婆子的手,似乎收得更紧了些。昏黄的灯光下,她的侧脸线条在炉火的暖光中显得格外柔和。
窗外风雪呼啸,屋内暖意无声流淌。冰冷的指尖触碰着泛黄的书页,也触碰着横亘在两人之间那道正在缓慢融解的坚冰。陆铮的左手依旧僵硬地垂在身侧,但在那最深沉的冻土之下,被暖流浸润的种子,似乎正积蓄着破土而出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