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堂那句轻飘飘的反问，让南烁颅腔内嗡嗡作响。
“陛下很奇怪我怎么知道？”
允堂看着他脸上那“失措”的神情，心里的恶意疯狂滋长。
“我生而知之。”
目光扫过南烁瞬间僵住的脸，允堂像是在欣赏一件可笑的物事，语气里的恶意变得明显。
“这个……那位能掐会算、深受陛下倚重的国师，没能预言告诉陛下吗？”
“也是。若是陛下早知道……恐怕这世上，从一开始就没有允堂这个人了吧？”
“生而知之……生而知之……”
南烁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回想着以往的记忆，他脚下踉跄了一下，不得不伸手扶住旁边冰凉的廊柱，才勉强稳住身形。
生而知之！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个孩子，从他有记忆起，从他还是个懵懂幼童，睁着那双清澈无辜的大眼睛，到软软地唤他“爹爹”时，他就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可能是一枚棋子！知道所有的宠爱、所有的栽培背后，都藏着一把随时可能落下的刀！
他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为太子遮掩耳目，吸引火力，甚至……可能在必要时成为太子的替死鬼，和为南朝的国运死掉！
可他……可他竟然就那么顺着自己的意，装作一无所知，还去亲近太子，扮演着一个依赖兄长、敬爱父亲的、天真烂漫的角色！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他看着他笑，看着他闹，看着他一点点长大，看着他眼中那全然的信赖和孺慕……那些他曾以为是真的、并因此感到过片刻温暖和慰藉的东西，原来从头到尾，也都是一场精心编织的戏码！
被愚弄的羞耻，以及对允堂的愧疚和痛楚从南烁心底深处轰然涌上，瞬间冲破南烁所有的理智和帝王威仪。
“允堂……”南烁试图向前一步，却又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钉在原地，只能徒劳地伸着手，眼神里充满了慌乱和试图解释的急切。
“父亲……父亲一开始……是的，父亲一开始是存了那样的心思，是让你替太子遮掩耳目，是……是利用你……
可……可后来……后来在抚养你的那些日子里，我是真的……真的已经打算放弃那个计划了！我真的已经让暗中的人停手了！允堂，你信我，父亲后来是真的想让你平安一辈子的！”
他的目光落在允堂红肿的脸颊上，那清晰的指印像是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扇在他自己脸上。南烁心中一阵抽痛，下意识就想伸手去触碰，想去抚平那伤痕，想去证明自己此刻的“真心”。
“别碰我！”
允堂像是被毒蛇咬到一般，使劲拍开了他伸过来的手，力道大得让南烁的手背红了一片。
他看着南烁那副急于辩解、试图用温情来掩盖一切的模样，只觉得一股积压了太久太久的委屈和怨恨再也压不下去。
“够了！是！我就当你是真的想放弃！我就当你后来有那么一点点把我当儿子！”
允堂赤红着眼睛，一步步逼近南烁。
“可你呢？！你在太子和我之间，你选择了他！不是一次，是三次！整整三次！”
允堂伸出三根手指，直直地戳向南烁的胸口，仿佛要将他那颗偏袒的心挖出来看看。
“第二次，我全身经脉被那不知名的毒药侵蚀殆尽！别说习武，就连握笔写字都成了奢望！我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废人！
你看啊！你看着我啊！你看我现在这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而你做了什么？你替他清除所有痕迹，你把唯一能缓解我痛苦的解药，给了他！你眼睁睁看着我彻底废了，还是选择把解药给了他！”
“第三次，我像条狗一样被驱逐出宫，剥夺身份，成了一个什么都不配的庶人！而你，只是像处理我幼时那次中毒一样，不痛不痒地罚了他！在他和我之间，你永远、永远选择牺牲我！”
南烁看着允堂眼中的恨意和泪水，心脏痛得他快要站立不下去。
“不是的！允堂，解药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样，当时……”
“我不听！”允堂粗暴地打断他，根本不想再听任何的辩解，他此刻只想将积压在心中十几年的苦毒尽数倾泻出来。
“你们所有人！所有人都知道！祖母知道！太子知道！都知道！就只有我！就我一个傻子！一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他指着自己，笑容癫狂而悲凉，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决堤，混合着脸上的红肿，显得狼狈又凄惨。
“我居然相信太子那次是真的年少无知！我居然相信他后来对我的好是真的！我居然相信祖母是真心疼我！我居然相信你那所谓的补偿里，带着哪怕一丝一毫真正的父爱！”
允堂笑得肩膀都在颤抖，笑得扶腹弯下腰。
“我知道你抚养我，是想让我往哪个方向走，我明明知道！可我假装不知道！我就那么顺着你的意，听着你的话，一步一步，走到你今天想让我到的位置！我看着自己被你养得这么蠢，这么轻易就相信所谓的亲情！你们看着我这副蠢样子，是不是很开心？！是不是很有成就感？！告诉我啊！陛下！”
吼完这一句，允堂像是被彻底抽走了脊梁骨，身体晃了晃，再也支撑不住，踉跄着向后倒去，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桌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他顺着桌案板滑坐在地，将脸深深埋入膝盖，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不住呜咽声终于从喉间溢出。
南烁僵立在原地，看着蜷缩在桌角、哭得浑身颤抖的允堂，听着那哭声，所有准备好的解释、帝王威仪、所有的算计，在这一刻，都化为乌有。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悔恨和那迟来、却好像已然无法弥补的父爱。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走过去，想抱住那个颤抖的身影，想像寻常父亲那样安慰他，告诉他“父亲错了”。
可他脚下像生了根，一步也迈不出去。
那一声声控诉，那积压了十几年的委屈和愤怒，让他不敢上前。
夜色，愈发深沉了。宫灯的光芒，照不亮这满室的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