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承瑾的反问,在泰安殿内炸开一片死寂的轰鸣。
南烁挺拔的身躯晃了一下,那双蕴藏着怒火的眼眸里,此刻翻涌起被亲生骨肉如此揣度而产生的凉意。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张敬贤小心翼翼的通传声,打破了这对至尊父子间令人窒息的对峙。
“陛下,殿下们都到了。”
南烁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胸腔明显的起伏,他强行压下要冲破胸膛的怒焰与悲凉,转身,一步步重新踏上御阶,坐回那张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龙椅。
“让他们进来。”
殿门缓缓开启,五道身影依次而入。
为首的正是已经封王的大皇子南承洲,他已封靖王,年岁最长,面容沉稳,步履从容,只是那低垂的眼睫下,目光晦暗不明。紧随其后的是璃王南承瑜,他脸色苍白,嘴唇紧抿着,垂在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
再后面是睿王南承钰、六皇子南承亦、九皇子南承阳,他们都或已封郡王,或尚未开府,此刻皆屏息凝神,敛目躬身。
方才殿内那激烈的争吵声,虽不真切,但那压抑不住的帝王之怒,以及太子那一声声拔高的质问,足以让他们这些在权力旋涡中长大的皇子们,窥见冰山之下那可怕的真相。
几人整齐划一地撩袍跪地,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响起。
“儿臣叩见父皇,父皇万岁。”
他们的头深深低下,不敢去看龙椅上脸色铁青的皇帝,更不敢去瞥一眼跪在前方、背脊僵直的太子。每个人都像戴上了一张无形的面具,将所有的惊惧、猜疑、甚至是幸灾乐祸,都死死摁在平静的表象之下。
空气中弥漫着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恐惧与谨慎,无人敢在此刻流露出丝毫异样,多说一个字,都可能引火烧身。
南烁的目光,缓缓扫过底下跪了一地的儿子们,最后,又重新定格在南承瑾的身上。
那目光里,愤怒未消,却又掺杂了更多疲惫与痛心。
“南承瑾,你抬起头,看看你的这些兄弟。允堂……他也是你的弟弟。是那个从小跟在你身后,一声声叫着‘太子哥哥’,是你看着、陪着、护着长大的弟弟!”
南烁的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深邃的眼眸死死锁住南承瑾,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的动摇与悔恨。
“他虽非与你一母同胞,可你……你亲手做下这个决定的时候……可有想过,日后要如何面对他?当他用那双曾经满是信赖的眼睛看着你的时候,你当如何自处?”
“在你决定动手的那一刻……你的心里,可曾有过一丝一毫的……犹豫?”
这一句问话,像一把钥匙,一下捅开了南承瑾内心深处那扇紧锁的门。
犹豫?
南承瑾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青灰色的阴影,遮住了他眼底。
他怎么会没有犹豫?
那个午后,当他得知允堂又兴高采烈地跑去找南承瑜,两人甚至开始动手制作模型时,一种混合着被背叛的愤怒和对未来失控的恐惧,让他独自一人在东宫最高的凉台上站了许久,直到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又长又孤寂。
他想起允堂蹒跚学步时,张开小手跌跌撞撞扑向他的模样;想起他启蒙识字,第一个工工整整写出的“太子哥哥”;想起他在御花园里扑蝶,摔倒了,瘪着嘴要哭不哭,直到自己把他抱起来,才破涕为笑,用沾着泥土的小脸蹭他的脖颈……那些画面,鲜活而温暖,像春日最和煦的阳光。
可是,另一幅画面却强硬地覆盖上来——允堂与南承瑜头碰头地研究图纸,两人眼中闪烁着同样专注而兴奋的光芒;是父皇在朝堂上,看似无意地提起“工部若有精通实务之才,亦是国之大幸”;是外祖父信中的“勿使其赤子之心,为人所趁”……
阳光与阴影在他心中激烈地厮杀。
那一刻,他的手紧紧攥着凉台冰凉的玉石栏杆,指甲几乎要掐进坚硬的石头里。
他闭上眼,允堂那纯然信赖的笑脸和南承瑜那沉静却暗藏锋芒的侧影交替闪现。他的心,像被放在烈火上灼烧,又像被浸入寒冰中冻结。
*有过犹豫的。*
在决定动用那隐秘的东西,知道来自宫外、绝不会牵连东宫的“寒雪”时;在吩咐心腹选择在允堂前往重华宫、人迹相对稀疏的路径下手时;在等待消息传来的那段时间里……他何止是犹豫,他几乎要被那巨大的矛盾感和负罪感撕裂。
他甚至一度想要收回成命。
可是,就在那个临界点,他想起了史书上那些废太子的凄凉下场,想起了父皇近年来那愈发难以揣测的态度,想起了允堂那份可能被他人利用的、毫无防备的善良……对失去权力的恐惧,对未来不确定性的恐慌,最终像黑色的潮水,淹没了那片刻的动摇与不忍。
*不能犹豫。*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为了东宫,为了他自己,也为了……或许在父皇的计划中,最终能保住允堂一条性命?他只能如此麻痹自己。
那一丝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犹豫,终究没能敌过根植于权力斗争中的冷酷与猜忌,被他亲手掐灭在黑暗里。
此刻,跪在这冰冷的大殿上,面对父皇那锥心刺骨的质问,南承瑾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无法承认那片刻的软弱,那只会显得他此刻的行为更加卑劣与可悲。
他也无法断然否认,因为那残存的一丝良知,还在隐隐作痛。
他只能维持着垂首的姿势,将所有的挣扎、痛苦、以及那一点点未曾完全泯灭、属于兄长的温情,死死地压在心底深处,用沉默,筑起最后一道防线。
而他这长久、近乎默认的沉默,像一把重锤,砸在了南烁的心上,也让底下跪着的其他兄弟,心头更是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