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的风，卷着尘土、烟火与人心惶惶的不安气息，在城市的上空打着旋。而此刻，北方无尽山林间的风，则裹挟着松针与冷杉独特的清冽冷香，以及某种潜藏在寂静之下、更为深沉浓郁的不祥预兆。如石独自一人，像一道彻底融入阴影与地形的轻烟，悄无声息地穿梭在莽莽苍苍、仿佛亘古不变的原始林海之中。他的任务，比远赴亳邦都城、身处政治漩涡的绘更加隐秘，也更加错综复杂：他既要尝试说服那些与世无争、却拥有着外人难以想象的古老底蕴与生存智慧的林中部落，也要尽可能探寻来自更北方、那片被冰雪覆盖的荒原之上，那个名为“鬼方”的巨大威胁，在天地异变下的真实动向与意图。
林中人部落世代守护的圣地，隐藏在一片几乎与世隔绝的、由巨大原始铁杉和冷杉构成的密林最深处。阳光奋力穿透层层叠叠、浓密得几乎不透风的墨绿色树冠，最终也只能被切割成无数细碎而摇晃的金色光斑，如同神灵撒下的零钱，勉强照亮铺满了厚厚腐殖质、柔软苔藓和坠落枯枝的地面。空气湿润而清新，带着植物分解特有的甜腥与泥土的芬芳，然而，在这片看似平和静谧的表象之下，却隐隐透着一丝连鸟儿都为之噤声的、不易察觉的焦躁与不安。平日里喧闹的鸟鸣此刻显得稀疏而警惕，仿佛有什么东西惊扰了这片古老森林千万年来的深沉梦境。
在一棵需要数人伸臂方能合抱、树皮斑驳开裂如同巨龙鳞片、散发着浓郁树脂香气的古老铁杉树下，如石终于见到了此行的重要目标——守林婆婆玛芙。
她是一位极其年长的女性，岁月的重压让她的身形佝偻得几乎要弯折，身上披着一件用各种不知名鸟类羽毛、斑斓兽皮以及干燥苔藓精心缝制而成的、厚重而古朴的斗篷，仿佛将整片森林的片段都披在了身上。她的脸上布满如同老树树皮般深邃交错的皱纹，每一道似乎都镌刻着一段风雨、一个故事。然而，与她苍老身躯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双眼睛——清澈、深邃、平静无波，仿佛两潭映照着整片森林古老年轮、洞悉一切自然秘密的幽泉。她手中握着一根虬结盘绕、被手掌磨得温润发亮的古老木杖，静静地站在那里，气息与身后那棵参天古树融为一体，仿佛她自己便是另一棵在此地扎根生长了千年的活化石。
如石没有携带任何象征着世俗权力的华丽礼物，也没有做出任何空泛而不可靠的承诺。他首先以一个林中部落内部流传的、表示对长者和自然之灵最高敬意的独特礼节，微微躬身，右手抚胸。然后，他直接而郑重地摊开了一张随身携带的、经过硝制处理而变得坚韧的鹿皮地图。地图之上，用烧焦的细枝精心绘制，清晰地标注了汉国境内近期所有已探明的“渊兽”活动频繁区域，并用朱砂醒目地圈出了几处关键地点——其中至少有两处，其活动的轨迹已经如同蔓延的毒藤，迫近了这片被林中人视为生命之源和神圣禁地的古老森林边缘。
“尊敬的玛芙婆婆，”如石的声音如同林间穿行的溪流，平静、清冷，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坦诚，“我们汉国使者今日踏足圣林，并非来此空泛地祈求庇护，亦非妄谈虚浮的友谊。我们带来了我们双眼所见、双手所记录的、迫在眉睫的威胁。”他的手指点在地图上那几个刺眼的朱砂标记上，“这些被我们暂时称为‘渊兽’的存在，它们似乎并非寻常血肉之躯，其行为模式更是诡异。它们挖掘地脉，扰动深层水土，其分泌物污染水源，所过之处，草木并非被啃食，而是如同被抽干生命力般迅速凋零、腐败，土地也会变得板结、坏死，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生机。而最令人担忧的是，它们的活动范围，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其中一支最为活跃的群体，其最新的活动痕迹，已经触及了黑水河的上游源头区域——那里，如果我们的地图无误，正是滋养这片广袤圣林、维系万千生灵的水源命脉之一。”
玛芙婆婆的目光，如同栖息在枝头的苍老猎鹰，缓缓落在那张绘制精细的鹿皮地图上。那双看惯了四季更迭、草木枯荣、生死轮回的眼睛里，并没有立刻流露出寻常人应有的惊讶或恐慌，只有一种沉淀了无数岁月、仿佛能穿透表象直抵本质的深沉审视。她没有立刻去看如石，而是缓缓伸出那只布满深色老年斑和厚厚硬茧、如同老树根须般的手，轻柔而充满感情地抚摸着身旁那棵巨大铁杉粗糙而温暖的树皮。她的指尖，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缓缓划过那些自然形成的、深深刻入木质内部的沟壑与裂纹，仿佛在倾听树木无声的言语，在感受着大地母亲通过无数盘根错节的根系，从极深极远之处传递而来的、细微却绝不容忽视的震颤与呜咽。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是一瞬。玛芙婆婆才缓缓开口，她的声音沙哑而古老，带着一种奇特的共鸣，像是风吹过千年树洞发出的低沉回响，又像是大地本身在呢喃：“森林的孩子，懂得如何侧耳倾听。不仅仅用耳朵，更用皮肤，用呼吸，用扎根于泥土中的双脚去感受。近来的河水，失去了往日的清澈与甘甜，变得暴躁，带着铁锈的腥气和某种……腐败的甜腻。地底深处安家的鼹鼠家族变得疯狂，不顾一切地挖掘，仿佛下面有火焰在炙烤它们的脚掌。就连最沉稳的古树，它们的根系也在夜半时分，传来一阵阵微弱却持续不断的不安躁动，如同被噩梦惊扰的婴孩……”她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在回忆某种代代相传的古老记忆，“在我们部落最古老、只在血脉长者间口耳相传的歌谣里，反复吟唱着这样的警示：当‘大地母亲’感到不堪重负，开始‘翻身叹息’，她的‘黑色血液’会从伤口中喷涌而出，灼烧、污染她所孕育的一切；她呼出的‘气息’会化作浓密的尘埃，遮蔽天空日月星辰的光辉，带来漫长到仿佛没有尽头的……沉寂寒冬。”
她这朴素却精准无比的描述，与阳歌不惜性命从极北带回并揭示的“喀喇”恐怖前兆，以及“渊兽”伴随地底剧毒气体上涌而活动的现象，形成了惊人而可怕的吻合。如石心中凛然，对这些几乎与自然融为一体的古老部落所传承下来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深邃智慧，产生了前所未有的、近乎敬畏的敬意。
“我们汉国，将您歌谣中所描述的这场天地巨变，称之为‘喀喇’，”如石接过话头，语气沉重而恳切，“并且，我们已经启动了一项名为‘方舟’的计划。它无关征服，无关荣耀，唯一的目的，便是在这场注定的浩劫之中，尽可能多地保存我们人类数千年来积累的知识、多样的生命火种、以及赖以生存的关键技术，同时，倾尽全力去寻找那些可能在地火焚天与漫长严寒中存续下来的天然庇护所。我们愿意，并且渴望，与像您和您的族人这样，真正懂得倾听大地声音、尊重自然韵律的朋友，毫无保留地共享这一切——包括我们改进的、或许能抵御更深度严寒的技艺，我们筛选出的、能在贫瘠之地更快生长的粮种，以及我们目前所掌握的所有关于这场灾难起因、进程与终局的观察和推演。我们唯一的希望是，能在您所守护的这片神圣土地上，被允许寻找那些可能存在的、能够抵御地火与严寒的天然庇护所，并愿意与你们并肩而立，共同守护这片大陆上……或许最后的绿色净土与生命摇篮。”
玛芙婆婆抬起那双深邃得仿佛能容纳整片森林的眼睛，目光锐利如刚刚磨砺过的石刀，直直地看向如石：“汉国的‘方舟’……听起来像是绝望深渊之中，唯一还闪烁着理性光芒的选择。但是，外来的使者，你必须明白，这片森林，不仅仅是我们林中人赖以生存的家园，它更是我们的根，是我们的血肉，是我们世代信仰与灵魂的归宿，是我们眼中依然存有温情的‘大地母亲’显现于人间的化身。你们可以依照约定，在指引下寻找合适的庇护之地，可以与我们分享你们的知识，但是——”她的语气陡然变得无比严肃，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你们必须在此，以你们汉国人所敬畏的祖先之灵和你们自身信奉的神明之名，立下最庄重的誓言！绝不可出于任何理由，破坏、亵渎圣林划定的核心区域！那里是这片土地生命能量循环的心脏，是许多早已在外界绝迹的古老生灵最后的栖息地与庇护所，是维系着某种脆弱平衡的圣地。否则，森林本身被触怒后降下的报复与诅咒，将比你们所畏惧的地火喷发，更为持久，更为无孔不入，直至将亵渎者彻底吞噬！”
“我，如石，在此以汉国监国勐与辅政玥之名义，以我体内流淌的血液、我过往的生命与未来的全部荣誉起誓，”如石毫不犹豫，上前一步，神情庄重肃穆得如同在进行一场最神圣的祭祀，“汉国此行所求，仅为在天地倾覆之际，为文明与生命保留一丝存续的火种，绝无半分亵渎森林之灵、破坏自然平衡之恶意！我们必将竭尽所能，尊重圣林的规则，守护核心区域的完整与宁静，如同守护我们自己的文明传承，绝不背弃！”
玛芙婆婆久久地凝视着如石的眼睛，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瞳孔，直抵他灵魂的最深处，检验其中每一个音节的真谛。整片森林在此刻仿佛都屏住了呼吸，陷入一片万籁俱寂之中，只有高处树梢间穿梭而过的风，发出如同叹息般的低沉松涛声。终于，她手中那根虬结的木杖，轻轻地、却又带着千钧之力，在铺满苔藓的松软地面上顿了一下，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如同敲定了某个关乎未来的契约。
“好。”一个字，清晰而有力，“林中人，愿意在此刻，与汉国结下这份应对天地之怒的、超越世俗恩怨的盟约。我们会派出部落里最熟悉这片土地每一处褶皱、每一座山峦、每一个隐秘洞穴的猎手和向导，协助你们寻找并评估那些可能适合作为‘方舟’停泊之地的地方。”她顿了顿，声音里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共享智慧的慷慨，“同时，森林千百年来积累下的生存智慧——关于哪些顽强的植物能在缺乏阳光的幽暗深处依靠别的方式生长，哪些奇特的菌类与地衣能在极致的严寒中依然默默繁衍——这些知识，我们也会选择与你们分享。因为在这件关乎所有生灵存续的大事面前，我们……同在一条即将被滔天巨浪倾覆的脆弱舟楫之上。”
一份沉甸甸的、基于最根本生存需求的盟约，就在这棵仿佛通灵的古老铁杉树下，以最朴素无华、却也最为郑重其事的方式，悄然达成。如石心中一块关于此行的巨石终于稍稍落地，同时，对眼前这位智慧深不可测、与自然浑然一体的守林婆婆，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敬佩与感激。他清晰地意识到，这些古老部落代代相传下来的、与自然共生共荣的深邃智慧，其价值或许丝毫不亚于汉国秘藏阁中那些浩如烟海的竹简典籍，它们同样是应对这场史无前例的天劫时，不可或缺的、闪耀着生命灵光的宝贵财富。
带着与林中部落达成初步盟约的成果，以及一份记录了森林允许勘察区域和初步共享知识要点的皮卷，如石没有丝毫停留，立刻继续向北深入。他穿越了森林的边缘，抵达了汉国实际控制区域与北部茫茫雪原交界的、一片名为“风蚀谷”的荒凉地带。这里已是草木稀疏，举目望去，尽是嶙峋的怪石和被常年凛冽寒风雕刻出的、如同鬼斧神工般的沟壑地貌，刺骨的寒风如同无数把冰冷的小刀，刮过裸露的皮肤。
在这里，他很快遇到了意料之中、却又让心情不由自主变得更加沉重的一群人——一群大约二三十人、衣衫褴褛不堪、几乎衣不蔽体、脸上带着长期饥饿留下的菜色与深入骨髓的恐惧神情的……天狼部落残兵。他们是被北方鬼方部落联盟击溃后，如同丧家之犬般逃难至此的幸存者。
从这些惊魂未定、精神几近崩溃的残兵断断续续、充满后怕与绝望的叙述中，如石拼凑出了鬼方近期令人不安的动向。他们发现，鬼方此次的南下，并非如同以往历史记载中那样，是单纯为了掠夺过冬的粮食、财富和人口。其行为模式，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歇斯底里的疯狂和……一种仿佛被无形鞭子驱赶着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紧迫感。
“他们……他们不像是在打仗，更像是在逃命！”一个脸上带着严重冻疮、嘴唇干裂出血的年轻天狼战士，声音嘶哑而颤抖地描述着，眼中残留着无法磨灭的恐怖景象，“他们见人就杀，不管是不是战士……他们不再是为了抢粮食和女人……他们毁掉看到的一切东西，放火烧掉我们世代放牧的草场，污染干净的水源……好像……好像他们后面有比我们可怕一千倍、一万倍的东西在追着他们！冰原上的风雪越来越狂暴，很多祖先留下的、标记着丰饶猎场的路标都被埋在了几十尺深的雪下，彻底消失了……更可怕的是，有些地方，雪地里会突然冒出带着恶臭的、滚烫的‘白色恶魔的呼吸’（指地热蒸汽或有毒气体），吸进去就会让人咳嗽、晕倒，甚至再也醒不过来……他们是被这些东西，从世代居住的冰原深处，给硬生生逼出来的！”
鬼方，这个汉国北方长久以来的心腹大患，他们同样以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感受到了“喀喇”临近所带来的、生存环境的急剧恶化！他们这次大规模的、不顾一切的南侵，其深层驱动力，或许并非纯粹的侵略扩张欲望，更像是在灭顶之灾真正降临之前，一种源于生物本能的、绝望而盲目的集体逃难，和对于任何可能生路的、不择手段的疯狂寻找！
如石沉默地听着这些充满血泪与恐惧的叙述，心中没有胜利者对失败者的鄙夷，只有一种同为天涯沦落物的沉重与悲凉。他默默地解开自己随身的行囊，将里面为数不多的、用于应急的肉干和炒米，大部分都分给了这些眼神麻木、几乎已经失去希望的逃亡者。然后，他找到了人群中一位年纪较长、眼神中还残存着一丝理智与威望的老兵，将一份事先准备好的、用最简练通用符号和直观图示记录了“喀喇”周期性规律、“渊兽”活动本质及其与地底气体关联、以及“长夜”终极预警的薄皮卷，郑重地交到了他那双布满冻疮和裂口的手中。
“把这个消息，还有这份皮卷上的内容，尽可能带给所有还在北方冰雪与死亡线上挣扎求生的部落，”如石凝视着对方那双茫然、疲惫却又因为接收到信息而微微泛起一丝涟漪的眼睛，声音低沉而有力，仿佛要穿透呼啸的寒风，“告诉他们，南边并非他们想象中的温暖乐土，我们同样面临着天地倾覆的毁灭威胁。在这个时候，部落与部落之间，族群与族群之间，互相厮杀、争夺这即将化为焦土的领地，已经毫无意义。我们所有人……真正的、共同的敌人，来自我们脚下这片正在缓缓苏醒、即将沸腾咆哮的狂暴大地本身。如果……如果你们当中还有人愿意相信，还有人不想坐以待毙，可以尝试沿着黑石山脉的东麓边缘，小心地、避开鬼方主力的兵锋，前往林中人领地与我们汉国约定的缓冲区域。或许……在那里，能为你们的部落，寻找到一线……极其微弱的生机。”
他无法做出任何保证，也无法提供任何实质的庇护，此刻的他，仅仅是一个在末日阴影下，艰难传递着警示与渺茫希望的信使，只能尽力在这些绝望的心灵中，播下一颗名为“可能”的种子。至于这颗种子能否在酷寒的冰雪、无尽的绝望与持续的混乱中侥幸存活、发芽，甚至生长，他已无能为力，只能交给残酷的命运和时间来裁决。
站在风蚀谷地那荒凉而冰冷的边缘，脚下是汉国尚能控制的最后一片土地，如石极目远眺，望向北方那无尽苍茫、已然开始剧烈躁动、仿佛隐藏着无数噬人巨兽的广袤雪原。刺骨的寒风吹动他略显单薄的衣角，发出猎猎的声响。刚刚在林中部落成功结盟所带来的那一丝微弱暖意与希望，迅速被从北方传来的、更加庞大、更加混乱、也更加原始的生存危机感所彻底淹没、冷却。鬼方部落联盟所带来的军事压力，必将因为他们自身所面临的、更为严峻的生存环境危机，而变得更加疯狂、更加不可预测、更加不择手段。时间的沙漏，正在以一种令人心悸的速度，疯狂地向下倾泻着所剩无几的沙粒。
第453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