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学术沙龙与微光
一周后的学术沙龙，在一家颇具格调的私人图书馆内举行。橡木书架高耸及顶，空气中弥漫着旧书纸张特有的沉香与咖啡的醇厚气息。这里没有大型学术会议的喧嚣与浮躁，柔和的灯光下，与会者多是两鬓斑白的学者或气质沉静的研究者，低语交谈间流淌着智识的碰撞，仿佛每一步都能踏响一个思想的音符。
封瑶还是第一次参加这种小型高规格的沙龙，略有些紧张地跟在徐卓远身侧。她今天特意穿了一件素雅的及膝连衣裙，既显尊重又不失学生气的清爽。而他依旧是简单的白色衬衫和深色长裤，身姿挺拔如松，清冷的气质与周遭沉静的学术氛围奇异地融合，仿佛他本就属于这里。他似乎对这里很熟悉，偶尔会有相熟的教授或研究员与他点头致意，目光在掠过封瑶时，会带上些许善意的探究，甚至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教授朝徐卓远眨了眨眼，带着点调侃的意味。
徐卓远对此视若无睹，只是不着痕迹地调整了步伐，从领先她半步变为与她完全并行，并用低沉平稳的声音简单介绍了几句沙龙的惯例和几位在场泰斗的背景。这个小动作和他看似随意实则体贴的引导，让封瑶因陌生环境而微悬的心安定了不少。
李维教授的演讲果然精彩。他摒弃了繁复的术语堆砌，用生动的案例和清晰的数据图谱，深入浅出地阐述了情感与决策的神经环路交互作用，特别是前额叶皮层与边缘系统在复杂情境下的动态博弈，将其比喻为一场“理性舵手与情感海浪之间的精妙舞蹈”。这些前沿的神经机制研究，不仅为封瑶正在“心域”中构建的情感模型提供了坚实的生物学基础，更如同钥匙，瞬间开启了她关于如何在虚拟环境中更精准地模拟这种“博弈”的新思路——或许可以引入动态权重机制，而非固定的逻辑优先级？
她听得极为专注，手指在平板电脑上飞快地记录着要点和迸发的灵感，偶尔会因为某个精妙的论点而眼眸发亮，下意识地侧头想与徐卓远交流。却见他同样凝神听着，薄唇微抿，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轻轻敲击，仿佛在脑海中同步构建着算法模型，高速消化和思考着每一个信息点。看到他如此状态，封瑶默默收回了话头，不忍打扰这份专注，心底却莫名生出一丝并肩作战的奇妙共鸣。
演讲后的自由交流环节，徐卓远果然被一位相熟的教授叫住，讨论起某项脑成像技术的数据解析度问题。封瑶没有打扰，自己走到茶歇区，取了杯鲜榨橙汁，站在靠窗的位置，一边在脑中反复推演着刚才的灵感，一边看着窗外庭院里被夕阳勾勒出金边的绿植，试图让过于活跃的思维稍作舒缓。
“很精彩的演讲，不是吗？尤其是关于认知资源在冲突下的分配模型。”一个温和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在身边响起，精准地点到了封瑶正在思考的核心。
封瑶转头，看到一位戴着细框眼镜、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士，正是刚才在台上侃侃而谈的李维教授。她心中微惊，连忙礼貌回应：“是的，李教授，您的研究让我深受启发。这个模型很好地解释了为何在强烈情绪下，理性判断有时会‘宕机’，对我们构建更拟真的情感交互系统至关重要。”
李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欣赏，他原本只是随口寒暄，没想到这位年轻女孩能立刻切中要害：“哦？你对这个模型的理解很深入。你是……？”
“我叫封瑶，是A大心理系的学生。”封瑶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绍，稍稍压低了声音，“我和徐卓远同学正在合作一个相关的项目尝试，所以对您讲的内容特别感兴趣。”
“封瑶……”李维教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目光温和地打量着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卓远前两周向我请教几个神经伦理学问题时，隐约提过，项目里有一位对情感模型构建很有灵气的搭档，原来是你。看来他说的还是太保守了。”他的笑容带着长辈的慈和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考较，“能立刻抓住那个模型关键，并联想到应用场景，可不简单。”
封瑶微微脸红，心里却因为徐卓远竟在外人面前如此肯定自己而泛起一丝暖甜：“是徐卓远过奖了，我只是负责一些前期的构想和模型方向，主要的技术实现和算法核心都是他在负责。”
李维教授笑了笑，没有在谦辞上多费口舌，转而抛出了一个更具体的问题：“那么，以你的理解，将这种神经机制模型应用于‘心域’这样的实际交互场景，最大的挑战在哪里？”他特意提到了“心域”二字，显示他对项目的了解并非泛泛。
这是一个直指核心的提问。封瑶沉吟片刻，结合开发中遇到的实际困难，梳理了一下思路，认真地回答：“我认为最大的挑战在于如何平衡‘真实性’与‘引导性’。完全模拟人脑复杂甚至矛盾的冲突过程，可能会导致系统反应难以预测，用户体验混乱，如同陷入真实的情感风暴；但过度简化或导向性过于明确，又会失去情感交互的灵魂，变得刻板教条。或许，关键在于找到那些对构建健康心理状态、促进认知成长最关键的情感博弈节点进行精细化模拟，而非追求面面俱到。就像……好的教育不是灌输知识，而是引导思考。”
李维教授眼中赞赏之意更浓，他轻轻颔首：“很好的切入点，尤其是‘引导思考’这个比喻。看来你们确实在踏实地思考这个问题，没有被技术可能性冲昏头脑。”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更明显的提醒意味，“不过，正因这个方向潜力巨大，它也容易触及一些……敏感地带。数据隐私、意识干预的伦理边界，甚至是商业利益的觊觎。你们还年轻，前行的路上，既要仰望星空，也要脚踏实地，更要……握紧手中的罗盘，时刻看清道德与伦理的方向。”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不远处正在与人交谈的徐卓远，话语中的深意，与林教授之前的提醒不谋而合。
封瑶神情一凛，郑重地点点头：“谢谢李教授，我们记住了。我们会谨慎对待的。”
这时，徐卓远结束了谈话走了过来，看到李维教授和封瑶在一起，脚步微顿，目光在封瑶脸上快速掠过，确认她并无局促之意后，才恢复正常步速走近：“李教授。”
“卓远来了。”李维教授笑着看向他，又看看封瑶，语气欣慰，“你们两个年轻人，很有意思。一个技术锐利，一个思维灵动，是好搭档。好好做，这个领域需要你们这样既有想法又能沉下心来的新鲜血液。”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徐卓远的肩膀，又与封瑶点头示意，便走向了其他与会者。
回学校的路上，天色已完全暗下。都市的霓虹被隔绝在校园围墙之外，静谧的小径上只有路灯洒下昏黄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在石板路上交织、分离，再交织。
“和李教授聊了什么？”徐卓远的声音在宁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他特有的冷静质感。
封瑶把对话内容大致说了一遍，尤其是李教授关于“真实性”与“引导性”的探讨，以及最后那番关于伦理罗盘的提醒。她轻声说：“感觉李教授和林教授一样，都在暗示我们前路不会太平静，似乎……有我们所不知道的暗流。”她隐约感觉到，徐卓远可能知道得更多，但他从未主动提及。
“嗯。”徐卓远应了一声，沉默了片刻。夜风中传来细微的虫鸣。他忽然开口，话题却跳转到了技术层面：“你回答的关于平衡的那个观点，点到了我们下一个阶段迭代的核心。现有的模型偏向于模拟，缺乏有效的引导算法。你的想法，可以作为一个新的方向。”
他的肯定像一股暖流，悄然驱散了封瑶因潜在危机而产生的些许不安。她抬起头，看着夜空中疏朗的星子，语气带着憧憬和一股不服输的韧劲：“没关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我们核心的算法和模型在不断优化，防火墙足够坚固，就不怕外界的风雨。”她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而且，我知道有你在我……我们前面挡着。”她及时改口，耳根微微发热，庆幸夜色做了掩护。
这句话很轻，却像一颗投入冰湖的小石子，在徐卓远的心湖中漾开圈圈涟漪。前世，她从未对他流露出这样的信任，更多的是疏离和最终的决绝。他侧过头，看着身旁女孩在路灯下显得格外柔和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那双总是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对未来的期待和对他的全然信赖。
一种陌生的、温热的情绪在他冷静的心间涌动，如同被春风拂过的冻土，悄然松动。他忽然觉得，重生以来所有的筹谋、所有的努力，不仅仅是为了弥补前世的遗憾，也不仅仅是为了那个共同的项目，更是为了守护住眼前这份失而复得的温暖与信任。这感觉，比他成功优化任何一个复杂算法都要来得……满足。
“嗯。”他再次应道，声音却比刚才低沉柔和了许多，仿佛带着夜露的润泽，“我会处理好。”简单的几个字，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却像是最郑重的承诺，重重地落在寂静的夜里，也落在封瑶的心上。
走到宿舍楼下，暖黄的灯光从门厅里透出来。封瑶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他：“快回去吧，今天你也累了。别忘了喝点热水，润润嗓子。”她习惯性地叮嘱，带着自然的关切。
徐卓远看着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转身离开。夜风吹拂起她额前的碎发，他几乎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清爽的洗发水香气，混合着图书馆带来的些许书卷气。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促使他开口，打破了以往送到即走的惯例，语气依旧平稳，但语速稍快，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下周，‘心域’的情感冲突模拟模块要进行第一次内部测试。架构和基础代码我已经搭好了，但情感参数的调校和交互反馈逻辑，需要你的视角。你……有空的话，一起来调试。”
这不是询问，更像是一个带着些许笨拙的邀请。邀请她更深入地融入他构建的核心世界，接触项目最底层的代码逻辑。这对他而言，是前所未有的开放和信任。
封瑶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这个邀请背后的含义，眼中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彩，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当然有空！我一定到！正好我根据今天的演讲有了一些新想法，可以试试看！”
她的笑容太过明亮，带着毫无保留的欣喜和热情，让徐卓远有些不适地移开了视线，感觉耳根隐隐发烫。“好。具体时间我再通知你。早点休息。”说完，他几乎是有些仓促地转身，快步消失在了夜色中，那背影依旧挺拔，却少了几分平日的冷硬，多了一丝罕有的……落荒而逃的意味。
封瑶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心底像有暖流潺潺流过。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块包裹着他内心的、坚冰一样的壁垒，正在被一种无形的力量一点点地融化。虽然缓慢，但确确实实地在进行着。
她转身上楼，脚步轻快。重生带来的先知，让她避开了前世的陷阱；而此刻与徐卓远并肩前行、彼此试探又彼此靠近的点滴，则像暗夜中的微光，不仅照亮了名为“心域”的项目前路，更温暖了两颗曾经布满伤痕、孤寂前行的心。
她期待着，下一次在实验室的并肩作战，也期待着，他们共同创造的“心域”，以及属于他们的、正在被一点点重新描绘的，不再留有遗憾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