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星晖杯竞赛中
“星晖杯”竞赛项目进入攻坚阶段，实验室302的灯光几乎彻夜长明。键盘敲击声、纸张翻动声和低沉的讨论声交织成一曲奋斗的交响乐。徐卓远作为团队的理论基石，其严谨到近乎苛刻的推演，为项目构筑了坚实的框架。然而，封瑶细腻地察觉到，每当研究触及需要大规模计算资源模拟，或是深入剖析现行工业界通信协议（尤其是那些与“启明科技”标准密切相关的部分）时，徐卓远周身的气压便会骤降。他那双总是专注于公式推导的眼眸会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阴霾，指尖无意识敲击桌面的节奏也变得细密而急促，仿佛在压抑着某种深植于心的抗拒，甚至是一丝……厌憎。
这晚，团队再次鏖战至深夜。林修宇和裴云深负责的核心程序模块遭遇了一个棘手的并发性漏洞，两人正头碰头地排查代码，眉宇间凝着焦灼。陈烁则埋首于一堆打印出来的协议文档山中，试图从中挖掘出理论模型所需的关键参数，时不时发出一声苦恼的叹息。
封瑶整理完最新一批实验数据，目光落在角落里的徐卓远身上。他沉默地盯着屏幕，但屏幕上并非复杂的仿真界面或公式推导，而是一篇关于通信巨头“启明科技”发布最新技术白皮书的行业分析报道。他的侧脸在屏幕冷光的映照下，线条绷得如同冰雕。
“是遇到什么难题了吗？”封瑶走近，将一杯刚泡好、温度恰好的绿茶轻轻放在他手边。她记得前世零星听闻，徐卓远的家族企业“华远通信”与“启明科技”在市场上多有龃龉，甚至有过不甚愉快的专利纠纷。难道他此刻的异常，与这段家族背景有关？
徐卓远没有去碰那杯茶，目光依旧焦着在“启明科技”那几个刺眼的字上。良久，他才用一种带着金属般涩意的低沉嗓音开口，与其说是在回答封瑶，不如说是在宣泄积压的情绪：“看这些所谓的‘标准协议’，冗余堆砌，效率低下，处处是为了平衡各方利益而留下的妥协痕迹……简直是技术的耻辱。”
这话尖锐而偏激，却让封瑶心中的猜测更清晰了几分。他厌恶的或许不仅是技术本身的桎梏，更是这桎梏背后，由商业博弈、专利壁垒和巨头意志所构筑的无形高墙。而“启明科技”，无疑是这高墙最醒目的象征，也像一根刺，深深扎在他与家族复杂关系的核心。
就在这时，实验室的门被不疾不徐地敲响了三下。未等回应，门便被推开，一位身着剪裁合体深色西装、气质精干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他手中提着一个明显出自高级场所的精致多层食盒，脸上挂着程式化的恭敬笑容，目光精准地落在徐卓远身上：“卓远少爷。”
一瞬间，实验室内的空气仿佛冻结了。林修宇和裴云深从代码世界中惊醒，愕然抬头。陈烁也从文档堆里露出迷茫的双眼。
徐卓远缓缓转过身，看向门口的男人——他父亲的首席助理李铭。方才因技术讨论而残存的些许平和气息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封瑶无比熟悉的、重生前在他身上最常见的冰冷与疏离，甚至更添了几分被触犯领地的锐利敌意。
“李助理。”徐卓远的称呼没有任何温度，如同念出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代号。
李助理仿佛浑然不觉这凝滞的气氛，微笑着走进来，将食盒放在空闲的实验台上，动作从容不迫：“先生得知您为了竞赛项目经常废寝忘食，很是挂心。特意吩咐厨房准备了您幼时偏好的几样点心和小菜，嘱咐您务必保重身体。”他的目光状似随意地扫过实验室内的其他人，笑容依旧得体，“这几位就是卓远少爷的队友吧？诸位为了项目辛苦，也请一起享用些宵夜，聊表心意。”
林修宇看着那雕花木质的食盒，嗅到空气中隐隐散发的食物香气，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但瞥见徐卓远冰封般的侧脸，又把话憋了回去。裴云深微微蹙眉，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已然察觉到来者不善以及话语间隐含的施压意味。
徐卓远站起身，他身形挺拔，此刻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拿走。”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李助理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语气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强硬：“卓远少爷，这是先生的心意，也是关怀。另外，”他话锋微转，声音压低了些，却足以让实验室里的人都听清，“先生让我提醒您，您目前研究的这个方向，涉及到的某些通信协议和潜在应用，领域比较……敏感，与集团乃至‘启明科技’的核心利益区有所重叠。他希望您能谨慎评估，避免投入过多精力，最终……徒劳无功。”
这近乎直白的警告，让林修宇瞬间涨红了脸，忍不住想开口反驳，却被身旁的裴云深用力按住了手臂，用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
徐卓远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充满自嘲的弧度，眼中的寒意几乎能凝成实质：“敏感？是他的领域敏感，还是‘启明科技’的领域敏感？回去转告他，我的研究，我的选择，不劳他费心界定。”
李助理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消失，语气也沉了下来：“卓远少爷，您何必如此固执？徐家拥有您难以想象的资源和人脉，如果您愿意接受家族的安排，在合适的领域发力，何必像现在这样辛苦？先生也是希望您能走得更顺遂……”
“徐家的资源？”徐卓远厉声打断，每个字都像是冰锥砸在地上，“包括像监视囚徒一样，掌握我的一举一动？包括干涉我的兴趣，左右我的未来？李助理，请你立刻离开，不要打扰我和我的团队工作。”
他特意加重了“我的团队”四个字，像是在这片不属于他的关涉中，划出一道坚决的界限。
李助理沉默地与他对视了几秒，眼神复杂，最终微微颔首：“食盒请您务必留下，这是先生的命令。我先告辞了，卓远少爷……您好自为之。”他转身，步伐依旧稳健，却带走了室内最后一丝流动的空气，留下满室压抑和那个格格不入的精致食盒。
门关上后，实验室陷入了更深的死寂。那石盒像一个华丽的烙印，无声地宣告着外部世界冰冷规则的存在。
徐卓远背对着所有人，肩膀的线条僵硬如铁，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没有人敢轻易出声，连呼吸都刻意放轻。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徐卓远那座好不容易在与团队协作中融化了些许的冰墙，正以惊人的速度重新冻结、加厚，甚至比以往更加森冷。
封瑶的心紧紧揪起。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家族的压力、父亲的掌控欲、以及那份以“为你好”为名的沉重期望，是徐卓远内心深处最重的一道伤痕，也是前世将他推向孤寂深渊的重要推手。此刻，那道伤疤被血淋淋地揭开，暴露在同伴面前。
不能让他就这样缩回壳里。不能让他觉得，这里也会被外界的风雨侵蚀。
封瑶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酸涩与愤怒。她没有选择用苍白的语言去安慰，也没有试图去剖析那复杂的父子恩怨——那只会让他更难堪。她只是用一种近乎寻常的镇定，走到实验台前，伸手，平静地打开了那个食盒的盖子。里面果然是色香味俱全的精致点心和几样清淡小菜，散发着诱人的气息。
她拿起一块看起来松软可口的桂花定胜糕，自然地递到徐卓远紧绷的视线余光所能及之处，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仿佛刚才那场剑拔弩张的冲突从未发生：“忙了大半夜，消耗肯定很大。先垫垫肚子吧，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她顿了顿，语气转为探讨学术时的认真，“对了，你之前提到的那个信号在复杂环境下的衰减模型，我对照新数据又想了想，关于多径效应的补偿算法，似乎有个地方可以优化。等你吃完，我们一起再验算一下看看？”
林修宇惊得下巴都快掉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封瑶在这种时候还能如此自然地切换回学术模式。裴云深眼中却闪过一丝了然与激赏，暗自点头。
徐卓远猛地转过头，眼底翻涌着未散的戾气与深深的困惑。他似乎无法理解，为什么在刚刚经历了如此直指他内心最难堪角落的冲突后，封瑶还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用如此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学术探究热情的态度对他说话。她看他的眼神，清澈，温暖，充满了信任与期待，仿佛他依然只是那个才华横溢、值得依靠的队友徐卓远，而非一个被家族阴影笼罩的“麻烦”。
时间在两人无声的对视中缓慢流淌。
几秒钟后，徐卓远眼底那翻腾的黑色风暴，在封瑶温柔而坚定的目光中，竟一点点平息、退散。他没有伸手去接那块糕点，但紧绷的下颌线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一瞬。他移开目光，重新投向闪烁着代码的电脑屏幕，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低哑得几乎听不清的音节：“……嗯。”
紧接着，他像是耗费了很大力气，才补充了一句更清晰的问话：“……具体是哪个部分？”
这一句问话，如同冰河解冻的第一声脆响，让封瑶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他没有推开她，没有将自己彻底封闭。
她立刻顺势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拿起笔和草稿纸，开始清晰地阐述自己刚才灵光一现的想法，语速平稳，逻辑分明。裴云深第一个反应过来，极其自然地加入讨论，就封瑶提出的点进行补充和提问。林修宇愣了两秒，也恍然大悟般咋咋呼呼地凑过来：“啊！对对对！这里我之前跑仿真的时候也觉得怪怪的，数据波动老是超阈值！”
陈烁默默起身，将那个碍眼的食盒拿到实验室最远的角落，用一块干净的布盖住，然后也拿起自己的笔记本和笔，安静地坐回位置，重新投入到参数搜寻的工作中。
没有人再提及刚才的不速之客，没有人去触碰徐卓远那道鲜血淋漓的伤口。他们用行动构筑了一个无声却强大的支持场：我们在这里，是因为你的才华，因为共同的目标，因为我们是“团队”。外界的风雨再大，这个小小的实验室302，是我们此刻共同守护的阵地，无关家世，只关理想与奋斗。
徐卓远沉默地听着，手指重新放回键盘上，偶尔会插入几句简短的评论，精准地指出关键点。他的声音依旧带着惯有的冷感，但敲击键盘的力道，不再像刚才那样带着毁灭般的决绝。
夜深人静，那个困扰许久的并发性问题，在集思广益下终于找到了一个可行的解决方案。众人长舒一口气，开始收拾东西准备返回宿舍。
徐卓远是最后一个起身的。他走到门口，脚步微微一顿，却没有回头。
夜风从门缝渗入，带来一丝凉意。也就在这时，一声极轻、几乎消散在风里的低语，飘入了紧随其后的封瑶耳中。
“……谢谢。”
只有两个字，轻得像羽毛拂过心尖。但封瑶清晰地捕捉到了。她看着前方那个在月光下拉得长长的、依旧挺拔却难掩孤寂的背影，唇角轻轻扬起，漾开一抹温柔而欣慰的弧度。
回宿舍的路上，月色清冷如霜。封瑶知道，家族那道深刻的痕迹，不会因为一次体贴的回避和同伴的无声支持就瞬间愈合。但它第一次被暴露在“自己人”面前，而没有导致关系的崩坏与退缩，这对习惯于独自承受一切的徐卓远而言，是一次陌生而全新的体验。
微光或许无法立刻驱散所有的黑暗，照亮每一处深痕，但它能指引方向，能传递温暖，能让一个长久在黑暗中独行的人，开始隐约意识到，或许……不必永远一个人走下去。他或许可以尝试着，去信任，去依靠，甚至……去握住那些伸向他的手。
双向的救赎，不仅在爱情，也在并肩作战的友情与毫无保留的认同。自我接纳的漫漫长路，他又在无人知晓的内心世界里，勇敢地、试探性地迈出了一小步。
而封瑶知道，无论这条路有多长，多崎岖，她会一直陪在他身边，直到他学会与那个伤痕累累的自己和解，直到他亲眼看见，自己身上本就璀璨夺目、无需任何外界标榜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