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迟掀帘进议事厅时,羊皮账簿在他臂弯压出深痕。
窗外雪光透进来,照得他眉峰紧拧——寒脊沟首月粮税结算单上,三十车石灰石竟抵了十车粟米。
他把账簿往松木案上一磕,冰碴子从纸页间簌簌落进炭盆
\"按北行谷市价,五车石换一车粮已是顶了天。这差得离谱,怕有贪腐。\"
苏芽正用银剪修火盆里的桦树皮,火星子溅在她手背,只当没知觉。
她拈起账簿扫过,指尖停在\"运石队\"三个字上
\"去把百音婆的声录袋取来。\"
百音婆来得极快,喉骨耳坠撞出碎响。
她解下腰间兽皮袋,倒出三卷冻得发硬的劳役名册——那是寒脊沟归附前三年的旧档。
苏芽扯过燕迟的狼毫笔,在新运石队名单上画了七个圈
\"比对这七人。\"
百音婆的手指在旧册上翻飞,像只觅食的雪貂。
当她的指甲停在第三卷末尾时,耳坠突然静了。
\"七成。\"
她抬头,喉骨串在颈间晃出冷光
\"今次运石队里,七成是三年前反对'工换粮'的老户。\"
苏芽把剪子往案上一插,刀刃没入半寸。
\"铁颅公这是拿石头发'忠臣薪'。\"
她冷笑
\"懒汉搬不动粮,搬石头凑数,倒显得他护着旧部。\"
燕迟的指节抵着下颌,眼尾微挑——这是他想通关节时的惯常动作。
\"他要养一批只认他、不认规矩的人。\"
\"那就让规矩教他认认,石头值几个工分。\"
苏芽拍案起身,皮靴碾过地上的冰碴
\"铁娘子,去校场支起测功架。\"
校场的雪被扫出三丈见方的空地,中央堆着十车石灰石。
铁娘子带着巡防队立在边上,短刀鞘上的红绸被风卷起,扫过围观人群的脸。
苏芽踩着冰爪走到石堆前
\"今日搬石,计时录汗。精壮者、老弱病残,各出十人。\"
号手吹响骨哨时,人群炸开一片嘘声。
精壮的汉子挽起羊皮袖,搬起石筐如拎草团,雪地上踩出一溜深印;老户里的瘸腿阿伯弓着背,搬半筐石便直喘气,石屑顺着筐缝簌簌往下掉。
日头过午,记数员的木牌上明明白白:精壮组五车,老弱组半车。
苏芽站在冰台上,银剪挑着块陶牌。
\"一工换一斤,多劳多得。\"
她扬高声音,呵出的白雾里浮着碎冰
\"石不作价,作的是工。\"
陶牌\"啪\"地摔在她脚边。
老户王二麻子红着眼冲上来,腰间的旧酒囊撞得叮当响:\"我爹是开寨元老!
当年跟着铁颅公打寒脊沟,凭什么和毛头小子同分?\"
苏芽没动,只冲铁娘子点头。
两个巡防队员抬来一口木箱,箱盖掀开的刹那,积雪被震得簌簌落——是十年劳役台账,每本都用兽皮绳捆着,结扣处凝着冰花。
她抽出最上面一本
\"你说你是元老之后?\"
台账\"哗啦\"铺在雪地上
\"你爹的名字,在哪一页?\"
王二麻子的脸白了。
他蹲下去翻找,手指在泛黄的纸页间抖得像筛糠。
百音婆突然举起声录袋,青石板似的声音漫过人群
\"冻毙者名录,元年冬,杂役张三;二年春,杂役李五...一百三十七人,无姓无氏。\"
她的喉骨耳坠撞得急了
\"他们搬的石头,垒成了你们的屋基。\"
人群静得能听见雪落的声音。
王二麻子突然蹲下来,用冻红的手去捡碎陶牌。
他身边的少年弯下腰,指尖碰着他的手背,两人一起把陶片拼回完整的工契牌——
\"王铁柱,北行谷第三百七十二号工\"。
铁颅公的使者是在次日辰时到的。
他裹着染血的熊皮斗篷,腰间悬着半枚铁颅令牌,
\"苏首领此法乱祖制!\"
话音未落,青喉的竹笛突然响了。
那笛声不是《守夜七戒》,是苏芽新谱的《工者鼓谱》。
石耳少年带着三百个壮丁从谷口跑来,每人怀里抱着面牛皮鼓。
\"凿石者,咚——咚——\"
青喉的笛音拔高,最前排的鼓点沉稳如岩
\"运土者,哒!
哒!\"中间的鼓点急如流溪;\"监工者,咚哒——咚哒——\"
最后排的鼓点不疾不徐,像山涧的冰棱坠地。
千鼓齐鸣时,苏芽拍了拍使者的肩
\"各寨若求北行仲裁,\"
她指向声契碑新刻的\"工税\"二字,\"
先交工契账本。无工不议,无账不裁。\"
燕迟在烛火下写《工税通则》时,笔尖几乎要戳穿羊皮纸。
他写\"跨域交易以工分为基准\",写\"工契需三方共签\",写\"工分公示榜设于各寨显要处\"。
窗外的雪停了,月光照在他发顶,把未干的墨迹映得发亮——这是他第一次觉得,那些被铁颅公嘲笑为\"酸腐\"的策论,终于有了落地的重量。
三日后,使者带回一只陶罐。
罐身粗粝,罐底刻着\"工可量,心难秤\"六个字。
苏芽把陶罐捧在掌心,指腹摩挲着刻痕——是铁颅公的笔迹,独眼里的狠劲褪了,只剩点粗粝的温度。
\"他在收买人心。\"
铁娘子攥着短刀,刀鞘上的红绸被她捏得皱成一团。
苏芽摇头,指节叩了叩陶罐
\"他终于开始想被人看见了。\"
深夜,百音婆抱着声录袋溜出静听屋。
她蹲在声契碑后,耳坠子几乎要贴到雪地——碑前传来一声叹息,像老树根在冰下裂开的轻响。
她掀开声录袋的兽皮盖,冰膜刚覆上雪地,那声叹息便洇成淡青色的波纹。
等她抬头时,只看见个独目老人的背影,拄着根木拐,往寒脊沟方向去了,雪地上的脚印深浅不一,像排歪扭的工分记号。
山谷外的冰河结着厚冰。
三支火把从冰面移来,火光在冰下折射出幽蓝的光。
为首的人穿件染灰的粗布衫,怀里捧着本泛黄的《匠籍簿》,封皮上的\"灰壑\"二字被磨得发毛。
他走到谷口时,火把的光映出他眼角的疤——那是被刻刀划的,像道未完成的工分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