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过后,晋地的天就没再落过雨。
赵无恤蹲在麦田边,手指插进土里 —— 表层的土已经干透,一捏就碎,连带着刚冒芽的麦苗都蔫了,嫩绿的叶尖泛着焦黄色,像被火烤过一样。风卷着沙尘吹过来,打在脸上生疼,他怀里的新竹简被布条裹得严实,却仍能感觉到竹片的凉,像极了潏水河边那夜的冰。
“无恤大哥,再不下雨,这麦就全死了。”
赵狗儿拎着半桶水跑过来,桶底的木缝渗出的水,在干土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很快就被风沙盖住。他的短褐又添了新补丁,是用流民妇人给的粗布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比之前暖和多了 —— 这是农队里的人互相帮衬的结果,也是赵无恤在新竹简上写的 “邻里之礼”。
赵无恤接过水桶,往麦苗根部浇了些水。水流进干土的瞬间,发出 “滋滋” 的轻响,像麦苗在呻吟。“再等等,说不定明天就下雨了。” 他的声音有些虚,连自己都不信 —— 营地外的水井已经见了底,流民们每天只能分到半瓢水,既要喝,又要浇苗,这点水,像泼在焦土上的油,连缓解都算不上。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赵无恤心里一紧,拉着赵狗儿躲到土坡后 —— 是范家的游兵,大约十几人,手里的戈矛在阳光下闪着冷光,正朝着农队的方向过来。
“他们是来抢粮种的!” 赵狗儿的声音发颤,攥着锈刀的手更紧了,“上次他们就抢了东边的农队,连种子都没剩下!”
赵无恤摸了摸怀里的新竹简,上面写着 “什一税”“邻里互助”“不妄杀”,那些字是他一笔一划写的,墨迹还带着新竹的青气。他想起赵鞅说的 “乱世里的礼,是让农人有饭吃”,若是连种子都被抢了,这些 “礼”,就成了空字。
“你去通知农队的人,把种子藏好,别出来。” 赵无恤压低声音,从腰间解下 “仁” 字木牌,塞进赵狗儿手里,“我去会会他们。”
赵狗儿还想说什么,赵无恤已经站起身,朝着范家游兵走去。他怀里没带剑,只揣着那卷新竹简 —— 不是想凭竹简退敌,是想让自己记住,手里的不是竹片,是农队二十多个人的希望。
“你是赵氏的人?”
为首的范家将领勒住马,居高临下地看着赵无恤,眼神里满是轻蔑。他的甲胄上沾着尘土,腰间的铜剑鞘上刻着 “范” 字,和赵午的剑比起来,多了几分凶气。
“我是赵氏农队的管事,赵无恤。” 他停下脚步,离马有三步远,正好是《周礼》里 “士与庶人相见” 的距离,“这里是赵氏的地,还请范家的人离开。”
将领笑了,声音像刮过焦土的风:“赵氏的地?去年晋阳被围时,赵氏连自己人都养不活,现在倒有闲心种麦?” 他挥了挥手,身后的士兵们纷纷下马,朝着麦田走去,“这些麦,还有你们的种子,我们范家要了 —— 就当是赵氏欠我们的粮。”
赵无恤往前走了一步,挡住士兵的路:“种子是农队的人活命的根本,不能给。若是范家缺粮,赵氏可以分你们一些,按‘宾礼’来,不是抢。”
“宾礼?” 将领像是听到了笑话,拔出铜剑,剑尖指着赵无恤的胸口,“乱世里,刀就是礼!你要是再挡着,我就把你和这些麦,一起砍了喂马!”
剑刃的寒气扑面而来,赵无恤的后背已经沁出冷汗,却没退一步。他想起潏水河边的老丈,想起麦田里的曾点,想起农队里的流民 —— 那些人把信任放在他手里,把种子放在他手里,他不能退。
“你可以杀我,但杀了我,这些麦也活不了,种子也种不下去。” 赵无恤的声音很稳,目光落在将领的剑上,“范家要的是粮,不是死麦。若是你们愿意等,秋收时,赵氏可以按‘什一税’的数,分范家一些粮 —— 前提是,你们别再扰农队。”
将领愣住了,显然没料到这个赵氏管事会这么硬。他盯着赵无恤看了很久,又看了看身后干得发黄的麦田,最终收了剑:“好,我信你一次。若是秋收时没有粮,我就把你们的农队,连人带麦,一起烧了。”
马蹄声渐渐远去,赵无恤才松了口气,后背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贴在身上凉得很。他回头望去,赵狗儿和几个流民正从土坡后跑出来,眼里满是后怕。
“无恤大哥,你没事吧?” 赵狗儿递过水壶,“他们没伤你吧?”
赵无恤接过水壶,喝了一口水,水带着土腥味,却比任何时候都甜。“没事,他们走了。” 他摸了摸赵狗儿手里的木牌,“这木牌,你还带着?”
“嗯!” 赵狗儿把木牌攥得更紧了,“你说这是‘仁’字,能保平安,我就一直带着。”
赵无恤笑了,心里却沉甸甸的 —— 范家的人虽走了,可干旱还在,水井已经见底,再不下雨,就算有种子,也种不出麦。他走到土坡上,望着远处的赵氏营地,突然想起新竹简上写的 “邻里互助”,心里有了个主意。
当天傍晚,赵无恤把农队的人都召集到篝火旁。流民们围着篝火坐着,手里捧着空碗,脸上满是愁容 —— 水越来越少,麦越来越蔫,每个人都知道,再这样下去,就是死路一条。
“我有个想法。” 赵无恤站在篝火旁,举起新竹简,“营地外的那条河,虽然干了,可河底还有些湿土。我们可以挖渠,把湿土运到麦田里,再把仅有的水省下来,浇在湿土里,说不定能救些麦。”
没人说话,篝火的光映在流民们的脸上,满是犹豫。一个老农人叹了口气:“挖渠要力气,我们连水都喝不上,哪有力气挖?就算挖了,也不一定能救麦。”
“我来挖!” 赵狗儿突然站起来,手里还攥着锈刀,“我有力气,我能挖!”
一个流民妇人也站起来:“我也去,我能帮着运土。”
渐渐的,越来越多的人站起来,篝火旁的空碗被放在一边,眼里的愁容,慢慢变成了坚定。“对,我们一起挖,总比等着饿死强!”“就算救不了所有麦,救一点是一点!”
赵无恤看着眼前的人,心里暖得像篝火。他把新竹简放在篝火旁,拿起一块炭,在竹简的空白处,写下 “同舟之礼” 四个字 —— 不是《周礼》里的 “吉礼”“凶礼”,是乱世里,农人靠自己的手,靠彼此的力,共渡难关的礼。
接下来的日子,农队的人每天天不亮就去挖渠。赵无恤和大家一起,用耒挖,用手刨,手指磨出了血泡,血泡破了,就用布条裹上,接着挖。流民妇人则把挖出来的湿土,装在布兜里,运到麦田里,铺在麦苗根部。
赵鞅听说了这事,派了几个士兵来帮忙,还送来了两桶水。“你这‘礼’,比我的戈矛管用。” 他拍着赵无恤的肩膀,看着忙得热火朝天的农队,“以前我总觉得,乱世里要靠狠才能活下去,现在才明白,靠人,靠心,才能活得更稳。”
赵无恤笑了,指着麦田里的湿土:“这些湿土,是大家一起挖的;这些水,是大家一起省的。这就是‘礼’—— 不是一个人的事,是所有人的事。”
第七天清晨,天终于落雨了。
起初是小雨,淅淅沥沥的,打在麦田里,打在挖好的渠里,打在流民们的脸上。大家都停下手里的活,站在雨里,仰着头,让雨水打湿自己的脸,打湿干裂的嘴唇。
“下雨了!真的下雨了!” 赵狗儿蹦着跳着,手里的木牌被雨水打湿,“仁” 字却更清晰了。
赵无恤站在雨里,怀里揣着新竹简。雨水渗进布条,打湿了竹简上的字,“什一税”“邻里互助”“同舟之礼”,那些字在雨水中泛着光,像活了一样。他想起在镐京抄《周礼》时,大夫们说 “礼是天经地义”,那时他不懂,现在懂了 —— 真正的天经地义,不是刻在竹简上的教条,是雨落时,众人一起仰脸的欢喜;是干旱时,众人一起挖渠的坚持;是乱世里,众人一起活下去的决心。
雨越下越大,浇透了干土,浇绿了麦苗,也浇暖了每个人的心。农队的人开始往麦田里补种种子,赵无恤也蹲下来,手里拿着赵狗儿娘留下的麦种,一粒一粒,种进湿土里。
“这些种子,会发芽吗?” 赵狗儿蹲在旁边,看着赵无恤种种子。
“会的。” 赵无恤的声音很肯定,“它们会像我们一样,在土里扎根,在雨里长大,在秋天结出粮。”
赵狗儿点点头,也拿起一粒种子,种进土里。他的动作很轻,像在呵护一件珍宝 —— 那是娘的希望,是农队的希望,也是赵氏的希望。
赵无恤站起身,望着雨中的麦田。麦苗在雨水里舒展着叶子,像一个个小小的生命,在乱世的土地上,努力地生长。他怀里的新竹简,被雨水打湿了,却更结实了 —— 那些字,不是用墨写的,是用汗、用血、用众人的心意写的,比任何青铜礼器都坚固,比任何玉璧都珍贵。
他想起赵鞅给的那卷新竹简,想起自己写下的第一个 “仁” 字,想起后来补的 “邻里之礼”“同舟之礼”。这些字,会陪着麦苗一起长大,陪着农队一起收获,陪着赵氏一起,在晋土的烽烟里,一点点站稳脚跟。
雨还在下,风却没那么冷了。远处的赵氏营地,旗帜在雨中猎猎作响,像在为这场雨欢呼,也像在为农队的人欢呼。赵无恤知道,这场雨不是结束,是开始 —— 是 “赵氏之礼” 落地生根的开始,是乱世里众人同心的开始,是华夏文明在焦土上重新发芽的开始。
他摸了摸怀里的新竹简,指尖在 “同舟之礼” 四个字上轻轻摩挲。雨水带着新竹的青气,钻进指尖,传到心里,暖得像篝火。他知道,这卷竹简,会比《周礼》更长久,比《春秋》更鲜活,因为它写的是活人,是活的土地,是活的希望 —— 是乱世里,永远不会熄灭的 “礼” 与 “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