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惊魂未定的枪声、熊吼与人声的喧嚣,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骤然掐断。
当谢薇搀扶着几乎完全依靠在她身上的廖奎,踉跄着冲入那片熟悉的柳茅丛最深处,两人的手掌同时触碰到那块冰冷而粗糙的青灰色岩石时——心念与坐标瞬间共鸣!
空间转换!
前一秒还是林间草木刮擦身体的刺痛、鼻腔里泥土与血腥的混合气息、以及心脏因恐惧和疲惫而疯狂擂鼓的震动,下一秒,所有这些感官上的极端刺激如同潮水般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幸福小屋】内恒定的、令人心安的温暖,是柔和灯光洒落的宁静,是空气中弥漫的、若有似无的安心气息。
“噗通!”
几乎是进入空间的瞬间,廖奎一直强行支撑的最后一丝力气彻底耗尽。他再也无法站稳,双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剧烈的头痛和精神的彻底枯竭,如同无数黑色的藤蔓,将他紧紧缠绕、拖向无底的黑暗深渊。他脸色惨白如纸,呼吸微弱而急促,额头上布满了冰冷的虚汗,整个人蜷缩着,仿佛正在承受巨大的痛苦,连意识都变得模糊不清。
“廖奎!”谢薇惊呼一声,慌忙蹲下身去扶他,心中的恐慌暂时压过了其他一切。
但她的目光,在触及客厅中央那片空地时,猛地凝固了。
就在那里,在她和廖奎无数次并肩行走、依偎休憩的地板上,安静地躺着她的母亲——萧雅姿。
母亲保持着被收纳前一刹那的姿态,侧卧着,双眼紧闭,眉头因为病痛和惊吓而微微蹙起,脸上还带着不正常的潮红。她身上那件破旧不堪的棉衣依旧沾着泥点,一只枯瘦的手无意识地蜷在胸前。
然而,她没有任何动静。
没有呼吸时胸膛的起伏,没有因为高烧而痛苦的呻吟,甚至连睫毛最细微的颤动都没有。她就那样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一尊被时光遗忘的、极其逼真却毫无生气的蜡像。与之前被收入空间的野兔、棕熊、猛虎一样,陷入了那种诡异的、绝对的“停滞”状态——时间的流逝在她身上失去了意义。
空间的凝固效果,对她也同样生效了。
“妈……”谢薇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颤抖。她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不敢去触碰。眼前的母亲,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那刻入骨髓的容颜,陌生的是那死寂般的状态。这种“活着”的静止,比死亡更让人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诡异和心痛。
一边是奄奄一息、生命迹象几乎消失的母亲,如同被封印在琥珀中的蝴蝶;另一边是因精神力耗尽而濒临昏迷、痛苦不堪的丈夫,倒在地上无意识地抽搐。
巨大的压力、极致的疲惫、失而复得却又以如此诡异形式呈现的亲人、以及对父亲孤身犯险的极致担忧……所有这些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在这一刻终于冲垮了谢薇一直紧绷的神经。
她缓缓跪倒在地,伸出颤抖的双手,一只手轻轻抚上母亲静止的、滚烫的额头,另一只手紧紧抓住廖奎冰冷的手掌。
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汹涌而出,顺着她沾满泥污和泪痕的脸颊滑落,滴落在【幸福小屋】光洁温润的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任由那无声的悲恸和劫后余生的复杂情绪,如同暴风雨般席卷过她的全身。
成功了,他们成功带出了母亲。
失败了,父亲选择了留下,生死未卜。
代价是,廖奎付出了难以估量的精神损耗,而母亲,则陷入了这未知的、令人恐惧的“凝固”之中。
小小的【幸福小屋】,这本应是温暖港湾的地方,此刻却仿佛成了一个凝固了时间、承载了太多悲伤与未知的孤岛。一边是静止的过去,一边是挣扎的现在,未来,在弥漫的泪水中,显得如此迷茫而沉重。
寂静的空间里,只有谢薇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以及廖奎微弱而痛苦的呼吸声,交织成一曲胜利与代价并存的、沉重而心碎的二重奏。
泪水模糊了视线,却无法冲刷掉肩头沉甸甸的责任。谢薇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只允许自己脆弱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她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和污迹,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中属于【幸福小屋】的、安定而温暖的气息,稍稍抚平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父亲决绝的背影、丈夫痛苦的呻吟、母亲诡异的静止……这些画面在她脑海中交织,但此刻,她能做的,是处理好眼前。
她首先看向蜷缩在地、意识模糊的廖奎。她迅速将他调整成一个相对舒适的侧卧姿势,垫上柔软的靠枕,扯过一条薄毯盖在他冰冷颤抖的身体上。看着他因极度痛苦而紧蹙的眉头和惨白的脸色,她的心如同被针扎般刺痛。她知道,精神力的损耗外人难以帮忙,只能靠他自己恢复。她俯身,在他汗湿的额头上留下一个轻柔而坚定的吻,低语道:“坚持住,廖奎,我们安全了。”
随即,她站起身,目光再次投向地板上静止不动的母亲。
母亲身上还穿着那件在西山窝棚里磨得发亮、沾满泥浆和汗渍的破旧棉衣,散发着一种混合着霉味、汗臭和淡淡血腥气的、属于劳改营的特殊气味。这气味刺痛着谢薇的神经,提醒着她母亲刚刚脱离的是怎样一个人间地狱。
必须让母亲干净起来,哪怕她感觉不到。
谢薇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行动起来。她快步走进厨房,用干净的铜盆从【生生不息水池】中打来清凉而莹润的池水。这水池的水似乎永远清澈纯净,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生机。
她将水盆端到母亲身边,跪坐下来。然后,她极其小心翼翼,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开始为母亲解脱那身褴褛的“囚衣”。
动作轻柔得不能再轻柔。解开盘扣,褪下肮脏的外衣、内衫……每露出一寸肌肤,谢薇的心就抽搐一下。那曾经丰腴白皙的手臂,如今枯瘦如柴,布满了劳作留下的划痕、冻疮愈合后的深色疤痕,以及因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松弛起皱的皮肤。肋骨根根分明地凸现出来,腰身瘦得几乎不盈一握。
谢薇的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但她死死咬着下唇,没有让自己哭出声。她用拧干的、湿润的软布,蘸着清凉的池水,开始为母亲擦拭身体。
从布满汗渍和灰土的脸颊、脖颈,到瘦骨嶙峋的胸膛、后背,再到那双因为长期在泥水中浸泡而肿胀、布满裂口和老茧的脚……她擦得是那样仔细,那样专注,仿佛要通过这细致的擦拭,将母亲身上所承受的所有苦难、所有屈辱,都一点点地抹去。
水温微凉,希望能缓解母亲身体里那滚烫的高烧。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孝心,每一个轻柔的抚触,都是无声的倾诉与忏悔——忏悔自己未能早日救出父母,倾诉这些日子以来的担忧与思念。
擦洗干净后,谢薇从【幸福小屋】的衣柜里,取出一套早就为父母准备好的、柔软干净的棉质内衣和一套宽松舒适的灰色家居服。她小心地帮母亲穿上,动作熟练而轻柔,就像小时候母亲为她穿衣一样。干净柔软的布料贴合着母亲枯瘦的身体,终于取代了那身散发着绝望气息的破旧衣衫。
做完这一切,她已经累得有些气喘,但看着母亲虽然依旧静止、却已然干净安详许多的面容,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欣慰。
她站起身,稍微恢复了一些力气,然后弯下腰,用尽全身的力气,小心翼翼地将母亲抱了起来。母亲的身体很轻,轻得让她心碎。她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向卧室,将母亲轻轻地、平稳地安置在那张铺着干净被褥、柔软舒适的双人床上。
拉过轻柔温暖的羽绒被,仔细地为母亲盖好,只露出一张虽然苍白憔悴、却终于脱离了泥泞与监视的脸庞。谢薇坐在床沿,伸手轻轻将母亲额前几缕散乱的花白头发理顺。
“妈,我们安全了。”她低声说着,尽管知道母亲听不见,“您好好睡一觉,什么都不用怕了。”
这里没有刺耳的哨声,没有监工的呵斥,没有冰冷的窝棚和无休止的劳作。有的只是温暖、宁静与绝对的安全。
将母亲安置妥当,谢薇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一直强撑着的肩膀微微垮了下来。劫后余生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但看着床上安睡的母亲和客厅里呼吸逐渐平稳的丈夫,一种混杂着巨大悲伤、深沉担忧,以及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希望的复杂情绪,在她心中缓缓沉淀。
最初的安置已经完成。他们成功地从地狱边缘,抢回了一条生命。尽管前路依旧迷茫,父亲生死未卜,丈夫状态堪忧,但至少在此刻,在这方独属于他们的天地里,他们获得了一丝喘息之机。
她走回客厅,守在廖奎身边,握着他依旧冰凉的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空间感知中的外界),仿佛能穿透空间的壁垒,看到那片依旧笼罩在混乱与危险下的黑水河畔,看到那个为了他们而毅然留下的、如山般的身影。
安置虽毕,心绪难平。这场用巨大代价换来的“安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