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章内容太难过审修改几次)
持续月余的暴风雪终于显露出疲态,虽然严寒依旧,但至少不再有新的、足以掩埋一切的雪片从天而降。而就在这风雪暂歇的档口,一支被严寒和大雪逼退的队伍,蹒跚着回到了第七农场。
这是一支由多个小队混杂组成的队伍,包括在外进行水利设施勘测的技术员、负责维修偏远通信线路的工人,以及一部分在周边执行土方或建筑任务的生产队成员。他们原本计划在开春前完成既定任务,却被这场数十年不遇的极端天气打了个措手不及,封堵在偏远的工点或途中,直到最近天气稍缓,才艰难地寻路返回。
他们的归来,像一块巨石投入沉寂的池塘,在死水般压抑的家属区激起了不小的波澜。
原本空旷的雪地上,突然多了许多拖着疲惫身躯、背着简陋行囊的身影。家属区内人声鼎沸,久别重逢的呼喊声、女人们带着哭腔的问候、孩子们兴奋的奔跑雀跃,暂时驱散了连日来的沉闷。那些归来的“流浪者”们,脸上带着冻伤和疲惫,却也闪烁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廖奎和谢薇站在自家土坯房门口,远远望着这突如其来的热闹景象。这些新面孔的到来,带来了久违的生气,也带来了外部世界的气息。
“总算回来了一批人,”谢薇轻声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路上肯定遭了大罪了。”
“嗯,”廖奎目光扫过那些虽然疲惫却眼神灵动的新面孔,“人回来了,消息也该带回来了。”
果然,随后的几天,各种或真或假、或详略的消息开始在家属区内流传开来。有人说外面的道路损毁比农场内部更严重,好几个公社都断了联系;有人说县里的物资储备也捉襟见肘,正在向上级紧急求援;还有人神神秘秘地透露,听说更北边的地方,因为这场雪灾,出现了牲畜大规模冻死饿死的情况。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拼凑出一幅比第七农场内部更加严峻的图景,也让人们更加清晰地认识到,他们所面临的困境并非孤例,而是一场波及范围极广的自然灾害。这在一定程度上,反而让农场内部那种“为什么偏偏是我们”的怨气,稍稍平息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同舟共济”的、更为沉重的认知。
人员的回归也带来了工作上的调整。一些原本因为人手短缺而停滞的工作被重新提上日程,场部也开始着手安排这些归来人员的休整和重新分配。
这天下午,廖奎正在畜牧科的仓库里清点所剩无几的药材储备,张振山带着一个陌生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廖奎,先停一下。”张振山的声音依旧洪亮,但眉宇间因为饲料压力而积攒的愁绪并未散去,“给你分个人手。这是周申,原来在三队搞测量的知青,现在外面活儿停了,场部安排他们这些有文化的暂时分散到各科室帮忙。他以前在老家也接触过一点牲畜,就分到咱们科了,你带着他,熟悉熟悉情况,打打下手。”
廖奎抬起头,看向张振山身边的年轻人。这人约莫二十出头年纪,个子不高,但身形挺拔,即使穿着臃肿的棉衣也能看出动作利落。他脸上带着冻出的红晕,眉毛很浓,一双眼睛格外有神,透着股机灵和好奇,嘴角天然上翘,似乎总带着点笑意。与大多数因为艰苦环境而显得沉默或麻木的知青不同,他身上有种蓬勃的、未被完全磨灭的热情。
“廖技术员,你好!我叫周申,申猴的申!”不等廖奎开口,周申已经主动上前一步,热情地伸出手,声音清脆,带着点北方口音,但又不完全是本地腔调,“早就听韩志刚那小子念叨你了,说你技术特别厉害,尤其是那个冬季防病的法子,神了!能跟你学习,太好了!”
他握手很有力,眼神坦诚,毫不掩饰对廖奎的兴趣和敬佩。
廖奎与他握了握手,表情依旧是惯常的沉稳:“你好,周申同志。不用客气,互相学习。”
张振山对周申这活泼劲儿似乎有点头疼,摆了摆手:“行了,人交给你了。廖奎,你看着安排,现在科里人手紧,多个人多份力。”说完,便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张振山一走,周申的话匣子就更关不住了。他好奇地打量着仓库里的药材和器械,问题一个接一个:“廖技术员,这些草药都是治什么的?咱们现在牲口最主要的毛病是啥?就是因为天冷吃不饱吗?韩志刚说你还懂古方?真的假的?”
他的问题虽然多,但并不让人厌烦,反而能看出是真正动了脑筋,带着求知欲的。
廖奎一边继续手头的工作,一边言简意赅地回答着,同时也在观察着这个新来的助手。周申的思维很活跃,听到廖奎提到某种草药配伍的原理或者某个操作的关键点时,眼睛会明显亮起来,还能举一反三地联系到自己以前听说过或见过的一些情况,虽然那些“情况”多半似是而非,但这份善于联想和学习的劲头,在当下的环境里确实少见。
“廖技术员,你懂得真多,”周申由衷地感叹,“不像有些人,就觉得我们知青光会耍嘴皮子。其实我就觉得,不管干啥,都得讲个科学,用对方法,光靠傻干不行。”
这话隐约透露出他可能因为“爱琢磨”、“爱说道”而受过一些非议。
休息间隙,周申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外壳有些磨损的指南针摆弄着,见廖奎看了一眼,便笑着解释:“以前搞测量用的,习惯了,带着它心里踏实。我们这回在外面,要不是靠它和地图,差点就迷路在山坳里回不来了。”他顿了顿,压低了些声音,带着点分享秘密的意味,“廖技术员,你是不知道,外面现在情况也挺复杂的,我们回来的路上,还碰到过……”
他话没说完,似乎意识到有些话不能乱说,又及时刹住了车,转而说起了一些沿途见到的、关于其他农场或村庄在应对雪灾时的趣闻轶事。他的描述生动有趣,语言诙谐,让枯燥的仓库清点工作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难熬了。
廖奎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这个周申,确实如张振山所说,“见过些世面”,而且头脑灵活,善于交际。他的到来,像一缕不安分的风,吹进了畜牧科这潭因为压力和匮乏而显得有些死寂的水中。
对于廖奎而言,周申的出现,既是变量,也可能成为某种契机。一个热情、好奇且对技术有兴趣的助手,用好了能分担不少工作压力;但他过于活跃的性子和可能带来的外部信息,也需要谨慎对待。
无论如何,农场因为这批“流浪者”的归来,注入了一丝新的活力,也带来了新的变数。廖奎知道,他需要尽快适应这种变化,并且在这个名叫周申的年轻人身上,找到有利于他们计划和生存的平衡点。北大荒的冬日,依旧漫长,但水面之下,暗流开始涌动。
周申的到来,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畜牧科泛起了涟漪。他那与北大荒严酷环境似乎格格不入的热情与健谈,很快便打破了科室里往日略显沉闷的氛围。韩志刚本就对他印象不错,如今更是成了他最忠实的听众,而连平日里不苟言笑的秦技术员,偶尔也会在他讲述一些稀奇古怪的见闻时,抬起眼皮瞥上一眼。
这日,忙完了上午的活计,几人聚在畜牧科那间充当办公室和休息室的简陋屋子里,围着一个小铁炉取暖。炉火不算旺,只能勉强驱散一些寒意。周申搓着手,呵出一口白气,脸上却依旧带着那种仿佛永不消退的活力。
“要说这回在外面,可真算是开了眼界了。”周申打开话匣子,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我们去的那个县,比咱们这儿热闹多了,街上总能看到一队队的学生,戴着红袖章,打着红旗,喊着口号,说是‘大串联’,要走遍全国去‘传播革命火种’。”
他比划着,模仿着那些学生激昂的样子:“那阵仗,嘿,真是……锣鼓喧天,红旗招展。墙上、树上,甚至电线杆子上,都贴满了大字报和标语,一层盖一层,密密麻麻的,有些字写得比拳头还大,看着就觉着……嗯,提气!”他斟酌了一下用词,用了“提气”这个相对中性的说法。
韩志刚听得入神,忍不住问:“周哥,他们都喊啥口号啊?跟咱们场部喊的一样不?”
“那可不一样!”周申摇摇头,压低了点声音,但眼神里却闪着光,“咱们这儿喊的,多半是‘艰苦奋斗’、‘自力更生’。外头那些,更……更带劲!什么‘砸烂旧世界’、‘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还有些直接点名道姓的,那词儿厉害的,我都不敢学。”他顿了顿,补充道,“反正啊,走到哪儿都能感觉到一股子……火辣辣的劲儿,好像什么东西都要被重新掂量掂量,旧的都得靠边站。”
廖奎坐在靠墙的位置,手里拿着一根小木棍,无意识地拨弄着炉膛里的煤块,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周申的每一句话都如同冰锥,清晰地凿击在他的心湖上。学生们大规模的串联,越来越激进、带有强烈破坏性的口号……这些信息碎片组合在一起,指向一个明确的事实:外界的形势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发生变化,一种更加狂飙突进、更难以预测的浪潮正在席卷而来。这绝不仅仅是场部大会上那种强调“吃苦耐劳”的基调所能比拟的。时代的车轮,正发出刺耳的轰鸣,加速碾过既有的轨道。
秦技术员默默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在听到周申提及“旧的都得靠边站”时,他捏着烟袋杆的手指微微紧了紧,随即又松开,只是吐出的烟雾更浓了些。
周申并未察觉这些细微的反应,他继续说着:“不过啊,热闹是热闹,也有些地方看着乱糟糟的。我们路过一个镇子,看见供销社的玻璃都被砸了,说是里面卖的东西有‘资产阶级情调’。还有些单位的领导,被拉出来……唉,反正挺乱的。”他摇了摇头,没有细说下去,但那种对无序状态的隐约不适,还是流露了出来。
这时,周申像是想起了什么,声音又压低了几分,带着点分享秘密的神秘感:“还有件事,说起来……我们回来的路上,不是有一段路紧挨着山边吗?就西边那片山。”
“西山?”韩志刚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对,就是西山!”周申点头,“那天风雪刚小了点,我们急着赶路,远远看见山坡下面有一队人在干活。天寒地冻的,那些人穿着单薄的黑棉袄,拿着铁镐和铁锹,在凿冰修路。旁边有背着枪的看守看着。那情形……啧啧,”他咂咂嘴,脸上那惯有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同情和一丝畏惧的复杂表情,“看着就惨。一个个动作僵硬,跟木头人似的,在那冰天雪地里,看着都替他们冷得慌。我们没敢多看,赶紧走过去了。”
“西山……劳改队……”韩志刚喃喃道,脸上露出些许不忍,但很快又意识到什么,闭上了嘴,偷偷瞄了廖奎和秦技术员一眼。在场的人都知道那是什么地方,那里面关押的是什么人,但那是一个大家心照不宣、尽量避免提及的禁区。
廖奎拨弄煤块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周申那句“看着就惨”,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他心底最柔软、也是最紧绷的那根弦。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个画面——父亲谢广安,还有身体孱弱的母亲萧雅姿,就在那样的队伍里,在刺骨的寒风和监工的呵斥下,机械地挥舞着沉重的工具。虽然他早已通过夜探知道了父母的处境,但听到旁人如此直观的描述,那种揪心的疼痛和愤怒依旧尖锐无比。
他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脸上依旧是那副沉静如水的表情,只是握着木棍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不能流露出任何异常。
秦技术员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将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发出沉闷的响声,打破了短暂的沉寂:“行了,少议论那些没用的。干活,干活!饲料配方还得再核算一遍。”
周申也意识到自己可能说了些不该说的,讪讪地笑了笑,赶紧站起身:“对对对,秦技术员说得对,我这就去把今天领回来的药材再分分类。”
话题被生硬地转移开,但周申带来的那些关于外界激流与西山惨状的信息,却如同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尤其是廖奎。
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时代的风暴正在逼近,而父母所处的环境,可能比他们之前了解的还要恶劣。必须加快步伐了。无论是利用可能的外出交流机会,还是寻找更稳妥的物资传递渠道,都刻不容缓。周申这个意外出现的变量,或许……也能在某些方面提供意想不到的帮助?廖奎的目光扫过周申那忙碌而充满活力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算计。
北大荒的冬天,不仅仅有严寒和匮乏,还有随着人流悄然渗透进来的、来自远方的风暴前兆。廖奎知道,他和谢薇必须在这风暴彻底降临之前,找到那个能够庇护至亲的、脆弱的方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