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篷船划开江南的春水时,桃花正落得满城皆是。江谢爱撩开竹帘,见两岸的桃枝探进船来,花瓣落在她的发间,像极了二十年前杨晨铭第一次替她拂去发间落花的模样。她转头看身侧的人,杨晨铭正握着那枚青铜印,指尖在“苏”字纹路上轻轻摩挲,阳光透过船篷的缝隙落在他脸上,把眼角的细纹都染得温柔。
“还在想往事?”江谢爱伸手,将他鬓边的一缕白发别到耳后。这几年他为朝政操劳,鬓角的白愈发明显,倒是比在江南隐居时多了几分沧桑。
杨晨铭抬头,将青铜印放进她掌心:“这印陪了我二十多年,如今总算能让它安息了。”他望着窗外连绵的桃林,“岳父当年种这些桃树时,许是也盼着有朝一日,所有恩怨都能像桃花一样,开落自如,不留痕迹。”
船靠岸时,李将军派来的家仆已在渡口等候。小院就在江家旧宅旁,是当年杨晨铭悄悄置办的,青砖黛瓦,院角种着一株老梅,墙角爬满了蔷薇。推开院门,江谢爱忽然顿住——院中的石桌上,摆着一套熟悉的紫砂茶具,正是她母亲当年最喜欢的那套。
“是念江让人送来的。”杨晨铭牵着她的手走进院,“他说,这是当年娘留在京中老宅的,如今该物归原主了。”
江谢爱摸着茶具上温润的釉色,忽然红了眼眶。她想起前世临死前,这套茶具早已被杨子轩摔得粉碎;而这一世,不仅茶具完好,连母亲留下的那枚苏氏玉佩,也安稳地躺在她的妆盒里。她转头抱住杨晨铭,脸颊贴在他的朝服上,闻到熟悉的墨香混着桃花香:“晨铭,我们真的回家了。”
次日清晨,两人带着铁锹去了江家旧宅的桃林。桃花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落了满地,踩上去软软的。江谢爱选了棵最粗壮的桃树,那是江父当年亲手种下的,如今枝繁叶茂,树荫能遮住半片天。
“就埋这儿吧。”杨晨铭蹲下身,开始挖坑。江谢爱站在一旁,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当年在江家旧宅密室,第一次看到父亲写给“晨铭吾侄”的信时的震惊。那时她才知道,父亲早在她年幼时就与杨晨铭相识,甚至将她的安危托付给了他。
“在想什么?”杨晨铭挖好坑,抬头看她。
“在想我爹要是看到现在的样子,会不会很高兴。”江谢爱蹲下来,将青铜印放进坑里,“他当年防着苏氏,护着我,如今苏氏旧案了结,我也安稳了,他该放心了。”
杨晨铭握住她的手,一起将土填回去,又在上面放了块刻着“安宁”二字的木牌。做完这一切,两人坐在桃树下的石凳上,杨晨铭从袖中掏出一封信:“这是念江让人快马送来的,说京城一切安好。”
江谢爱接过信,字迹是念江熟悉的刚劲有力,信里写着京城的近况:新帝推行“农商并重”政策,商盟的生意愈发红火;李将军被封为兵部尚书,正着手整顿军纪;连太后也时常去慈宁宫礼佛,偶尔还会问起江南的近况。信的末尾,念江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桃符,旁边写着“祝爹娘安康”。
“这孩子,还是这么孩子气。”江谢爱笑着将信折好,放进随身的锦囊里。锦囊是她亲手绣的,上面绣着一对鸳鸯,在桃花丛中相依相偎。
日子渐渐安稳下来。杨晨铭每日清晨会去桃林散步,回来后就在书房写字,写的大多是当年的兵法心得,却从不给人看,只锁在一个红木箱子里。江谢爱则忙着打理商盟在江南的生意,偶尔会去附近的村落看看,教百姓种耐旱的作物,就像当年在边疆时那样。
这日午后,江谢爱正在整理母亲的旧物,忽然发现妆盒最底层压着一本蓝色封皮的手札。封皮上写着“谢爱成长记”,是江父的字迹。她翻开来看,里面记着她从出生到十五岁的点点滴滴:“今日谢爱学步,跌了跤却不哭,还自己爬起来,像她娘一样倔强”“谢爱十岁,第一次跟着商队去苏州,回来后说要做天下最大的商女,护着江家”“晨铭来府中,谢爱躲在屏风后偷看,脸都红了,这丫头怕是动了心”。
看到最后一页,江谢爱忽然愣住。那是江父出事前几日写的:“晨铭来辞行,说要去京城查苏氏的事。我将谢爱托付给他,他说‘伯父放心,我拼了性命也会护着阿爱’。但愿我能等到谢爱出嫁的那一天,看她嫁给一个值得托付的人。”
眼泪滴在手札上,晕开了墨迹。江谢爱忽然明白,当年杨晨铭为何会在她最狼狈的时候伸出援手,为何会在她被流言攻击时不顾一切地护着她。原来从很早以前,他就已经接过了守护她的承诺。
“在看什么?”杨晨铭走进来,见她哭了,急忙上前握住她的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江谢爱将手札递给她,哽咽着说:“我爹早就把我托付给你了,是不是?”
杨晨铭看着手札,眼神温柔下来。他坐在她身边,轻轻擦去她的眼泪:“当年我母亲去世后,伯父收留了我,教我读书写字,教我兵法谋略。他说,我是苏家的孩子,要学会藏起锋芒,也要学会守护想守护的人。”他顿了顿,握住她的手,“阿爱,守护你,从来不是承诺,是我心甘情愿。”
傍晚时分,院门外忽然传来轻叩声。杨晨铭警觉起来,他隐居江南后,除了李将军和念江派来的人,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小院的位置。他起身走到门边,透过门缝一看,是影卫统领秦风。
秦风走进来,躬身行礼,脸色凝重:“王爷,王妃,京城出事了。”
江谢爱心里一紧,急忙问道:“念江怎么了?”
“陛下没事。”秦风从怀中掏出一封密信,“陛下推行科举改革,在科举中增加‘商学’科目,遭到了以吏部尚书为首的旧臣反对。他们联名上书,说‘商学乃末流之学,不应入科举’,还说陛下是受了王妃的影响,‘重商轻农,恐动摇国本’。”
杨晨铭接过密信,快速看了一遍。信是念江亲笔写的,字迹比平时潦草了些,能看出他的焦急:“叔父,旧臣势力庞大,朕虽能压下一时,却恐他们暗中勾结。吏部尚书是苏氏旧人余党,当年太傅案时侥幸逃脱,如今怕是要借机生事。”
江谢爱眉头紧锁:“吏部尚书?我记得他当年是户部侍郎的下属,当年查贪腐时,他因提前通风报信被革职,怎么会又成了吏部尚书?”
“是先帝在位时,太后暗中提拔的。”秦风低声道,“当年太后被软禁,他也被罢官,陛下登基后,念他是老臣,又重新起用了他,没想到他竟是苏氏旧党。”
杨晨铭将密信放在烛火上点燃,看着纸灰落在地上,沉默良久。江谢爱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一生都在避忌苏氏旧党的身份,如今念江却要面对苏氏旧党的反扑,这对他来说,是最残忍的考验。
“你回去告诉陛下。”杨晨铭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力量,“科举改革乃强国之策,不能因旧臣反对而搁置。吏部尚书那边,让他查当年太傅案时的旧账,总能找到他勾结苏氏的证据。”他顿了顿,补充道,“告诉陛下,不必怕得罪旧臣,民心才是根本。当年我们平叛,靠的不是朝堂势力,是百姓的支持。”
秦风点头,躬身退下。院门外的风卷着桃花瓣进来,落在地上的纸灰上,像是给这段刚平息的过往,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夜深了,江谢爱躺在床上,看着身边的杨晨铭。他闭着眼睛,呼吸平稳,像是睡着了,却在她翻身时,下意识地将她搂进怀里。她知道,他没睡,他在担心念江,担心京城的局势。
“晨铭,”她轻声说,“我们要不要回京城看看?”
杨晨铭睁开眼睛,借着窗外的月光看着她,眼神复杂:“我们回去,只会让旧臣更有借口攻击念江,说他靠父母撑腰。他是皇帝,要自己学会解决问题。”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放心,念江比我们想象中坚强。当年他在江南治水,面对那么多老臣的质疑,不也挺过来了吗?”
江谢爱靠在他怀里,听着他的心跳,渐渐安心下来。她想起念江小时候,第一次跟着杨晨铭去军营,被士兵嘲笑“是个文弱的小公子”,他却二话不说,拿起弓箭射了个十环,让所有士兵都闭了嘴。这孩子,从来都不是会轻易认输的人。
次日清晨,江谢爱正在院子里晾晒茶叶,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院门外走进来。是李将军的儿子李焕,他手里提着一个食盒,笑着喊道:“婶娘,我爹让我送些刚做好的桂花糕来。”
江谢爱接过食盒,笑着问道:“你爹还好吗?京城的事,他跟你说了吗?”
李焕的笑容淡了些,压低声音道:“我爹说,吏部尚书最近动作频繁,不仅反对科举改革,还在暗中联络各地的藩王,似乎想借机逼陛下让步。他让我告诉叔父和婶娘,万事小心,怕是有一场硬仗要打。”
江谢爱心里一沉。藩王势力是当年杨晨铭平叛后留下的隐患,虽多年不敢作乱,却一直虎视眈眈。如今被吏部尚书煽动,怕是要掀起一场风波。
杨晨铭从书房走出来,正好听到这话。他没有说话,只是接过江谢爱手里的茶叶,放在石桌上,慢慢沏了一杯。茶香袅袅升起,混着院中的桃花香,却驱不散他眉宇间的凝重。
“告诉李将军,”杨晨铭缓缓开口,“让他暗中盯着藩王的动向,一旦有异动,立刻禀报陛下。另外,让商盟的人在各地散布科举改革的好处,让百姓知道,这是为了让更多寒门子弟有出路,是为了国家富强。”
李焕点头,又说了些京城的琐事,便起身离开了。院子里恢复了宁静,只有风吹过桃林的沙沙声。江谢爱走到杨晨铭身边,握住他的手:“晨铭,我们真的不用回去吗?”
杨晨铭看着她,忽然笑了:“你忘了,我们还有一枚‘江南永护’的玉印。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江南就是念江最坚实的后盾。”他拿起茶杯,递给她,“先喝杯茶吧,桃花茶,你最喜欢的。”
江谢爱接过茶杯,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带着淡淡的桃花香。她抬头看向院外的桃林,阳光正好,桃花开得绚烂。她知道,平静的日子或许就要被打破了,但只要她和杨晨铭在一起,只要念江能坚守初心,就没有跨不过去的坎。
傍晚时分,杨晨铭正在书房写字,忽然听到院门外传来几声轻响。他起身走到窗边,看到秦风再次出现,手里拿着一封染着墨渍的信。他知道,京城的局势,怕是比他们想象的还要严峻。
江谢爱也走了过来,握住他的手。两人站在窗边,看着秦风快步走进来,夕阳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落在满院的桃花瓣上,像是一幅安静却暗藏波澜的画。江南的风,似乎也带着一丝京城的寒意,悄悄吹进了这个宁静的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