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紫禁城,养心殿西暖阁。
鎏金狻猊兽首吞吐着淡淡的苏合香气,却驱不散阁中凝重的氛围。明宪宗朱见深身着常服,靠在蟠龙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目光却落在御案那份来自淮安府的六百里加急奏报上。
御案旁,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泥塑木雕。
“残肢断骸,漕河浮尸……切口利落,疑似军中手法……”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威仪,“吴永年在奏报里,可是把干系推得一干二净,只会叩请圣裁。”他轻轻哼了一声,将玉佩搁在案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怀恩微微躬身:“漕运事关国脉,如今出了这等骇人听闻的案子,又可能牵扯军伍,淮安府惶恐无措,也是常情。只是,需得一位得力之人,前往厘清。”
皇帝没有立刻接话,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的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暖阁内一时只闻更漏滴答。
“凌云鹤……”良久,皇帝缓缓开口,“他自上次了结‘鬼胎案’后,朕让他暂在京中,以‘协理刑部’之名,行稽核之实。此人,心思缜密,不党不群,倒是合适。”
怀恩眼皮微抬:“凌先生确是人选。只是他如今并无钦差实职,此行若仅以刑部协理身份,恐难以节制地方,若真涉及卫所军务,更是棘手。”
“朕知道。”朱见深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宫墙一角灰蒙蒙的天空,“所以,朕要予他钦差名分。”他转过身,目光锐利,“拟旨:刑部协理凌云鹤,才具优长,屡辨疑狱,特授钦差巡察使之职,赐金牌一面,南下淮安,全权查办漕河浮尸一案。淮安府及左近卫所、漕司各衙,一应官吏兵丁,皆受其节制,有敢抗命、阴奉阳违者,许其先斩后奏!”
“陛下,”怀恩轻声提醒,“凌先生虽堪大任,但此案水深,若真如奏报所言涉及军械……是否加派东厂或西厂之人随行,以策万全?”
皇帝摆了摆手,嘴角泛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厂卫的人,鼻子太灵,动静太大。凌云鹤自有他的法子。况且……”他顿了顿,“有些人,放在明处,反不如放在暗处有用。让汪直的人盯着点就是了,不必插手具体事务。”
“老奴明白了。”怀恩不再多言。
旨意传到凌云鹤暂居的京中寓所时,已是傍晚。宣旨太监离去,小院恢复了寂静。
裴远拿着那面沉甸甸、刻着“如朕亲临”四字的金牌,翻来覆去地看,脸上难掩兴奋:“先生,陛下此次可是给足了权柄!这下看淮安那些官儿还敢不敢敷衍搪塞!”
凌云鹤将明黄色的圣旨仔细卷好,放在案上,脸上却并无多少喜色。他走到院中,望着墙角一株叶片已开始泛黄的梧桐树,淡淡道:“权柄越大,凶险越深。陛下将此案全权交托,是信任,亦是重担。漕运、军伍、地方官吏……这潭水,比我们想象的要浑得多。”
“怕他作甚!”裴远将金牌小心收好,拍了拍腰间的佩刀,“有陛下金牌在手,谁敢造次?俺这口刀,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凌云鹤瞥了他一眼,目光深邃:“有时候,刀未必比得上脑子好用。去准备吧,轻车简从,挑几个得力可靠的护卫,明日一早便出发。”
“是!”裴远抱拳领命,转身大步离去。
凌云鹤独自立在院中,秋风吹动他素色的青衫,鬓角几缕早生的华发在风中微颤。他取出袖中那柄从不离身的玉骨扇,轻轻摩挲着温润的扇骨。淮安……漕运枢纽,南北漕粮、盐引、货殖皆汇于此,龙蛇混杂。浮尸、残肢、军中手法……这几个词在他心中反复盘旋,交织成一团迷雾。
他隐约感觉到,这绝非简单的仇杀或黑道火并。那利落的切口,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背后隐藏着更深的秘密和更庞大的阴影。陛下将此案交给他,恐怕也不仅仅是看中他的破案之能,更有借他这把“孤臣”之刀,搅动某些盘根错节势力的深意。
“树欲静而风不止……”他低声自语,收起折扇,目光投向南方。山雨欲来,此行注定不会太平。
次日清晨,天色微熹。一队不过十余人的人马悄然出了京城安定门。凌云鹤乘坐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裴远一身劲装,骑马护卫在侧,其余护卫皆作寻常家丁打扮,簇拥着马车,沿着官道,向南疾行而去。车轮碾过清晨湿润的黄土道,留下两道浅浅的辙痕。
几乎在同一时间,西厂衙门内。
提督汪直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躺椅上,听着下属的禀报。
“……凌云鹤已奉旨出京,授钦差巡察使,往淮安去了。”
汪直年轻的面庞上没有什么表情,细长的眼眸微眯着,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咱们这位陛下,倒是会用人。凌云鹤……是个聪明人,可惜,有时候太聪明了,反而不美。”他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淮安那滩浑水,正好让他去搅一搅。告诉我们在淮安的人,眼睛放亮些,凌云鹤查到什么,见了什么人,都要一字不落地报上来。没有咱家的命令,谁也不许轻举妄动,更不可让他察觉。”
“是,督公。”下属躬身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汪直拿起手边一盏清茶,轻轻吹开浮沫,眼中闪过一丝玩味。凌云鹤,你可莫要让本督失望才好。这出戏,才刚刚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