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准允,如同松开了一道紧绷的弦。旨意下达,内官监的效率罕见的高,不过一日功夫,一应关防文书、车马人手、沿途所需的勘合凭证均已备齐。名义上,这是一次奉旨勘察前朝遗迹的公务,但凌云鹤与裴远心知肚明,这薄薄几张纸,是他们深入龙潭虎穴的唯一护身符,也是悬在头顶的利剑——十日之期,如同沙漏倒置,每一粒沙的流逝都清晰可闻。
动身那日,天色依旧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会压下雪来。一辆不起眼的青幔双驾马车,在数名扮作普通家丁、实为西厂好手的护卫下,悄然驶出了京城安定门。裴远一身利落的青灰色劲装,外罩御寒的斗篷,亲自驾车。凌云鹤则坐在车内,身着厚实的棉袍,膝上摊着一卷西山地理志,看似在温习资料,实则目光透过偶尔被风掀起的车帘,锐利地扫视着沿途景物。
车行辘辘,碾过官道上尚未完全融化的残雪,发出咯吱的声响。京城的高墙渐行渐远,取而代之的是冬日荒芜的田野和远处蜿蜒起伏的山峦轮廓。空气凛冽而清新,却也带着山野特有的、未知的危险气息。
不出所料,离京不久,裴远便以目示意,凌云鹤亦从车帘缝隙中瞥见,后方远远缀着几个若即若离的影子。东厂的?西厂的?抑或还有别的?他们并不点破,只按照既定路线,不疾不徐地向西而行。此行首要任务是摆脱或迷惑这些眼线,为真正的探查创造机会。
头两日,行程平淡无奇。夜宿官驿,查验文书,一切依足规矩。凌云鹤甚至真的在驿站灯下,对着地理志写写画画,俨然一副专心公务的模样。那些跟踪者似乎也颇为耐心,只是远远监视,并无异动。
第三日午后,马车拐入一条更为偏僻的、通往西山深处的岔路。路况渐差,两旁林木也变得茂密起来,枯枝如鬼爪般伸向天空,投下斑驳的暗影。风声穿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呜的尖啸,更添几分荒凉与肃杀。
裴远放缓了车速,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就在马车绕过一处山坳时,前方路旁一棵虬龙般的老松树下,赫然出现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游方道人。
道人年纪看来不小,须发皆白,却面色红润,身形清瘦挺拔。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肘部打着整齐的补丁,脚下是一双磨得几乎见底的芒鞋。背后负着一个硕大的朱红色葫芦,腰间系着丝绦,并无拂尘,只手中拄着一根九节藤杖。他就那么随意地站在松树下,仿佛与这山石松柏融为一体,神态悠闲,正眺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峰。
在这人迹罕至的冬日深山,突然出现这样一个气度不凡的道人,着实透着诡异。裴远立刻勒住马缰,手按上了腰间的刀柄。车内的凌云鹤也微微直起身,目光透过车帘,落在那道人身上。
道人似乎这才注意到马车,缓缓转过身来。他面容清癯,皱纹如刀刻,但一双眼睛却清澈明亮,如同孩童,又似古井深潭,带着洞悉世事的沧桑与平和。他并未因裴远的戒备而惊慌,反而微微一笑,单掌竖于胸前,施了一礼:“福生无量天尊。荒山野径,难得遇见香客,贫道有礼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平和,在这空寂的山谷中悠悠回荡,竟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裴远不敢大意,沉声问道:“道长从何而来,在此荒僻之地有何贵干?”他目光扫视道人周身,未见明显兵刃,但那根藤杖和那个大葫芦,都透着不同寻常。
道人呵呵一笑,捋了捋雪白的长须:“贫道云游四方,随缘而至,随缘而止。此山与我道有缘,特来寻访一二故迹。至于贵干么……”他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青幔马车,“不过是看看山,望望气,赏赏这人间不易见的景致。”
他话语玄虚,令人难以捉摸。凌云鹤在车内听得真切,心中一动,示意裴远稍安勿躁,自己轻轻推开车门,下了马车。他整了整衣袍,对着道人还了一礼:“在下凌云鹤,携仆从前往西山公干。道长仙风道骨,必是得道高人,不知如何称呼?”
道人见凌云鹤气度不凡,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笑道:“贫道山野之人,名号早已忘却,世人皆唤我‘雾隐山人’。凌先生气宇轩昂,非常人也,此行西山,恐怕不只是为了公干那么简单吧?”
这话近乎点破,凌云鹤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不动声色:“道长说笑了。确是奉旨勘察前朝遗迹。不知道长方才所言‘望气’,所指为何?”
雾隐山人目光投向远处西山主峰的方向,那里云雾尤其浓重,他幽幽道:“山有山气,水有水脉。这西山之气,近日颇不寻常啊。看似云雾缭绕,仙家气象,实则内里隐有煞气暗藏,如烛龙潜渊,鳞爪偶现,搅动风云。”他顿了顿,转头看向凌云鹤,目光深邃,“凌先生此行,恰如雾里看花,水中捞月。看似近在眼前,实则隔着一层,需得格外小心,莫要被表象迷了心眼,更莫要……轻易触碰那水中的倒影,以免惊动了潜藏的鳞爪,反受其害。”
“烛龙潜渊”、“雾里看花”、“水中倒影”……这些词语,如同重锤,敲在凌云鹤的心上。这道人绝非偶然出现!他定然知晓些什么,甚至可能知晓他们的真实目的!这是在警告,还是提醒?
凌云鹤强压心中波澜,故作不解:“道长之言,玄妙深奥,在下愚钝,难以领会。只知奉旨办事,循规蹈矩便是。”
雾隐山人哈哈一笑,也不深究,用藤杖指了指前方蜿蜒的山路:“前路崎岖,雾气将起。凌先生,好自为之。贫道还要去另一处看看,就此别过。”说罢,竟不再多言,转身便沿着一条几乎被荒草淹没的小径,步履轻快地向上走去,几个起落,身影便消失在了密林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裴远快步上前,低声道:“先生,这道人……”
凌云鹤望着道人消失的方向,眉头紧锁,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此人深不可测。他的话,句句机锋,绝非无的放矢。‘烛龙潜渊’、‘雾里看花’……他是在告诉我们,西山之行,危机四伏,那‘烛龙’就隐藏在这云雾之下,而我们看到的,可能只是假象。”
他回到车上,面色凝重。“加快速度,按原计划,在天黑前赶到预定地点。这道人的出现,说明我们的行踪,恐怕早已在某些存在的注视之下。之前的跟踪者,或许只是明面上的幌子。”
马车再次启动,然而车内的气氛已然不同。游方道人的出现,如同一块投入心湖的巨石,打破了表面的平静。他那玄之又玄的话语,既是警告,也像是一张模糊的路线图,指向那云雾深处更叵测的谜团。前路,愈发显得吉凶难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