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雾霭图》所带来的疑云暂且压下,凌云鹤深知,贸然探查皇陵绝非明智之举,需等待更稳妥的时机。眼下,另一条更迫近、更实在的线索——那缕从赵全指尖取得的华贵丝线,仍需理清。此物关乎赵全之死的真相,亦可能指向宫中更深层的黑影。
翌日,凌云鹤并未大张旗鼓,只带了裴远一人,袖中藏着那盛放丝线的银函,径直往内府管辖的尚衣监而去。
尚衣监掌管宫廷造作、冠冕、帷帐、织造之事,内中汇聚了天下顶尖的织工、绣娘、染匠。此处不似其他衙署喧嚣,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丝线、染料和檀香混合的气息,显得静谧而专注。机杼声轻微,绣娘们低头飞针走线,一切井然有序。
凌云鹤亮明身份与皇帝所赐令牌,并未声张来意,只言需请教织造之事。掌印太监闻讯慌忙迎出,听闻凌云鹤只想寻一位经验最老道、见识最广博的老匠人请教些许疑难,虽心中疑惑,却也不敢多问,连忙引着二人穿过重重院落,来到一处僻静的工坊。
坊内坐着一位须发皆白、满脸皱纹的老匠人,正就着窗外天光,仔细分辨着一批新送来的苏缎成色。他眼神已有些浑浊,但手指抚摸布料时的精准与专注,却透着数十年积累的功底。掌印太监恭敬地介绍:“凌大人,这位是陈老匠人,在尚衣监侍奉了快五十年,经手的绫罗绸缎、贡品御制不计其数,这宫里的织造之事,没他不知道的。”
凌云鹤颔首,让掌印太监退至门外等候。他走到老匠人面前,态度谦和:“老人家,打扰了。本官有一物,想请老人家帮忙掌掌眼。”
陈老匠人放下手中的活计,颤巍巍起身要行礼,被凌云鹤扶住。“大人折煞小老儿了,有何吩咐,但说无妨。”
凌云鹤自袖中取出银函,小心打开,露出那方素白丝帕,以及帕上那缕极细却光泽莹润的丝线。他没有说明来历,只道:“老人家请看,可能认出此乃何种织物上所遗?产自何处?何种人等可用?”
老匠人浑浊的眼睛眯了起来,伸出枯瘦但稳定的手指,并未立刻去碰那丝线,而是先凑近仔细观瞧其色泽与形态。随后,他才从身旁的工具盒中取出一枚特制的、镶嵌有放大水晶片的铜柄夹子,极其轻柔地将那丝线夹起,移至窗前最明亮处,缓缓转动角度,仔细观察。
时间一点点过去,工坊内只有老人细微的呼吸声和窗外隐约的鸟鸣。裴远侍立一旁,屏息凝神。凌云鹤耐心等待着。
良久,老匠人缓缓放下夹子,将那丝线小心放回丝帕上,脸上露出凝重之色。他转身对凌云鹤,语气带着十分的肯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回大人,此丝,绝非寻常之物。”
他指着那丝线道:“大人请看,此丝并非单一蚕丝,乃是取了江南最上等的‘冰蚕’初茧之丝为芯,再以极细的金箔捻裹覆压而成。您看这金光,内敛沉稳,绝非普通金线那般浮夸耀眼,因其金箔极薄,捻技极高,故能如此轻盈且光泽持久。此等工艺,名为‘捻金线’,非顶尖巧手不能为。”
凌云鹤目光一凝:“捻金线?宫中常用否?”
老匠人摇头:“宫中用金线处虽多,但多用普通片金线或圆金线。此等品级的捻金线,因造价高昂、工艺极繁,通常只用于少量特供的御用织品之上,或是……用于赏赐功勋极着之臣的赐服纹饰点缀,且必有记录可查。”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确定:“尤其是此丝呈现出的这种淡雅秋香色底,金线捻绕的疏密节奏……小老儿绝不会记错。这应是四年前,内织造局奉旨特织的一批‘如意云纹暗花锦’所用的特定捻金线!那年共织造此等锦缎不过五十匹,因其工艺非凡,寓意吉祥,陛下特意下旨,主要用于赏赐给平定荆襄流民之乱的有功将士,以示恩荣。宫内……似乎也只留存了寥寥几匹,用于极其重要的场合或赏赐格外得宠的妃嫔、皇子。”
“平定荆襄有功将士的赏赐?”凌云鹤心中猛地一震,“老人家,您确定?此批锦缎的赏赐记录,尚衣监可还有存档?”
“确定无疑!”老匠人笃定道,“那般精细的活计,小老儿亲自督过工,绝不会错。赏赐名录及用度记录,档房内定然还有存底,一查便知。每一匹赏赐给哪位将军、哪位勋贵,都是有据可查的。”
凌云鹤与裴远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惊诧。赵全一个御用监的低阶采买宦官,怎么可能拥有、甚至接触到这等象征着军功荣耀的特供御赐锦缎?这丝线出现在他毙命的现场,其意味已然完全不同!
这绝非偷窃或捡拾所能解释。唯一的可能,便是这丝线来自当日前往“处置”赵全的灭口之人!而此人,身份必定尊贵非凡,要么自身便是当年受赏的功勋将士,要么……便是与受赏者关系极其密切、能得其赠予此等珍贵赏赐之人!
“多谢老人家!”凌云鹤郑重向老匠人拱手一礼,小心收回银函,“今日之事,还望老人家暂勿对外人提及。”
“大人放心,小老儿明白,明白。”陈老匠人连连点头,浑浊的眼中也闪过一丝了然与谨慎。
离开尚衣监,阳光正好,凌云鹤却觉得心头笼罩的疑云更加浓重。线索非但没有清晰,反而指向了一个更令人心惊的方向。
军功赏赐的御锦……这意味着,那只隐藏在宫中的黑手,其身份或背景,竟然可能与军功集团有所牵连!这远比一个单纯的宫廷阴谋要可怕得多。
“裴远,”凌云鹤沉声道,“立刻去查!四年前那批如意云纹暗花锦的详细赏赐名录!我要知道,每一匹锦缎,究竟赏给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