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里庆祝的喧嚣,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沾满了油腻的毛玻璃传到林枫耳朵里,模糊,扭曲,不真切。他独自一人蹲在“育英谷”那条细小溪流边的石头上,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根枯黄的草茎,草汁那点微乎其微的涩味沾在指尖,很快就被夜风吹散了。
溪水叮叮咚咚,声音清脆,带着山泉特有的甘冽气息,可落在他耳中,却莫名变成了电台里那种断断续续、充满杂音的、令人心焦的摩尔斯电码。眼前晃动的,不是水中被月光搅碎的粼粼波光,而是营救小组最后那份电文上,那几个冰冷的字眼——“激烈交火痕迹”、“大量日军巡逻队”、“失联”。
失联。这两个字像两把生锈的锉刀,在他心头的嫩肉上来回拉扯,钝痛绵长,不见血,却磨得人几乎要发疯。欧洲赢了,德国人投降了,关他什么事?那广播里山呼海啸的欢呼,是属于伦敦,属于莫斯科,属于那些已经看到和平曙光的人们。而他林枫的兄弟,他一手带出来的惊蛰,此刻可能正躺在北方边境某座荒凉冰冷的石头山下,身体慢慢变硬,血液渗进异乡的冻土里,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从胃里翻涌上来,他干呕了几下,什么也没吐出来,只觉得喉咙和鼻腔里都充斥着一种类似铁锈的腥气。那是绝望的味道。
“林工!林工!你听见了吗?德国投降了!他娘的小鬼子彻底孤立无援了!” 王猛那特有的大嗓门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像一面破锣,硬生生敲碎了林枫周遭那层自我封闭的隔膜。
林枫没回头,依旧盯着水面。月光下,他的背影显得有些佝偻,像是被什么东西压弯了。
王猛兴冲冲地跑到他身边,带着一股浓烈的、庆祝时沾染上的劣质烟草和汗液混合的气味。“天大的好消息啊!总部命令,各根据地可以酌情组织庆祝,鼓舞士气!咱们这儿也不能落后,我已经让炊事班把最后那点白面都豁出去了,蒸馒头!管够!哈哈!” 他用力拍着林枫的肩膀,那力道大得让林枫晃了一下。
“哦……好事,天大的好事。” 林枫扯了扯嘴角,试图挤出一个符合气氛的笑容,但那笑容僵在脸上,比哭还难看。他感觉自己脸上的肌肉像是冻住了,不听使唤。
王猛这才注意到林枫的脸色不对,那兴奋劲儿像被泼了一盆冷水,瞬间熄了大半。“老林,你……你这是咋了?不舒服?” 他凑近了点,借着月光仔细打量林枫,“脸色这么难看?跟摸了锅底灰似的。”
林枫低下头,避开王猛探究的目光,手指用力,把那根草茎掐断了。“没……没事。可能就是……有点累。这几天,教材编写,进度催得紧……” 他语无伦次,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累个屁!” 王猛眉头拧了起来,他是个直性子,最受不了这种吞吞吐吐,“我看你就是心里有事!是不是还想着雷鸣那帮混小子?”
林枫沉默着,默认了。溪水的声音忽然变得格外刺耳。
王猛叹了口气,一屁股在林枫旁边的石头上坐下,沉重的身体让石头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唉,我说老林,你这不是……不是那什么……杞人忧天吗?” 他努力想用一个文雅的词,结果还是用错了,“营救小组不是已经摸到地方了吗?有痕迹,就说明他们肯定还在活动!雷鸣那小子,你还不清楚?属猫的,有九条命!滑溜得很!指不定现在正猫在哪个山沟沟里,跟小鬼子捉迷藏呢!”
这话说得轻巧,却丝毫没能缓解林枫心头的重压。他何尝不想这样安慰自己?可那份电文里透露出的信息,“大量日军巡逻队”、“无法靠近”,无不说明情况远比“捉迷藏”凶险万分。那是在敌人重重包围下的绝境啊!
“我知道你担心。” 王猛的声音低沉了些,带着一种战场上磨砺出的、近乎残忍的务实,“可担心有啥用?咱们现在能做的,就是等消息,相信他们!再说了,欧洲这边一定,全世界反法西斯力量都能集中到远东来,小鬼子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这对惊蛰他们,也是有利条件嘛!”
这时,周文博也找了过来。他走得稳,手里还端着一个粗瓷碗,里面是刚出锅、冒着腾腾热气的白面馒头,那股粮食特有的、带着点甜味的香气,在清冷的空气中格外诱人。
“找了你们半天,原来躲在这里。” 周文博把碗递到林枫面前,“炊事班特意给你们留的,趁热吃。庆祝一下,欧洲战场胜利,意义重大。”
林枫看着那个雪白的、松软的馒头,胃里却一阵翻江倒海,没有丝毫食欲。他甚至觉得那白色有些刺眼。
“老周,” 林枫没有接碗,抬起头,眼睛在月光下显得有些红血丝,“欧洲胜利了,是不假。可你想过没有,接下来……老毛子,会不会很快就要对日本动手了?”
周文博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林枫会突然跳到这个问题上。他扶了扶眼镜,沉吟道:“根据雅尔塔会议的约定,苏联确实有对日作战的义务。时间上……估计不会太远。”
“一旦苏联红军出兵东北,” 林枫的声音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急促,“那局面就完全不一样了!关东军再厉害,也顶不住钢铁洪流的正面碾压。东北,马上就要成为各方势力角逐的焦点!我们之前布局的‘种子计划’,现在看来,不是太早,而是……他妈的有点晚了!”
他突然爆了句粗口,把王猛和周文博都吓了一跳。
“我们必须加快速度!加快!” 林枫猛地站起身,由于起得太猛,眼前黑了一下,差点栽进溪水里,被王猛一把拉住。“‘种子’们必须更快地成长起来!我们要抢时间,抢在局势彻底明朗之前,尽可能多地储备人才,消化技术!不然,等人家把现成的工厂、矿山摆在面前,我们却没人会开机器,没人懂管理,那不成天大的笑话了吗?那才是……才是真正的暴殄天物!”
他又用错成语了,但此刻没人计较这个。
周文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的担忧有道理。形势发展,确实比我们预想的要快。‘种子计划’的强度,可以适当增加。但是,林工,” 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看着林枫,“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你不能因为着急,就把自己逼得太狠,把那些年轻人都逼垮了。我看你最近状态很不好。”
王猛也帮腔:“就是!你看你这眼睛红的,几天没睡好觉了?雷鸣他们要是知道你这样,就算回来了也得挨他们骂!”
林枫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他颓然又坐了回去,双手插进头发里,用力揪着发根,头皮传来一阵刺痛,反而让他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一点。
“我知道……可我控制不住……” 他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无力感,“我一闭上眼,就好像能听到他们在喊……有时候是欢呼,有时候……是求救……”
山谷那边的喧闹声似乎小了一些,或许是庆祝活动进入了尾声。一阵夜风吹过,带来远处篝火熄灭后的烟焦味,以及更浓郁的、夜晚山野间草木和露水的清冷气息。几只不知名的夜鸟,发出短促而尖锐的啼叫,划破寂静,像是在为某个遥远的悲剧唱着挽歌。
周文博把那个已经有些凉了的馒头,硬塞到林枫手里。“吃了吧,这是命令。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垮了,‘种子计划’怎么办?惊蛰小队就算回来了,又指望谁去带他们装备更厉害的家伙?”
这话戳中了林枫的要害。他低头看着手里那个微凉的馒头,沉默了很久,终于机械地拿起来,放到嘴边,咬了一小口。白面馒头香甜柔软,在他嘴里却味同嚼蜡,难以下咽。他费力地、一点一点地咀嚼着,吞咽着,像是在完成一项极其艰难的任务。
王猛和周文博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担忧。他们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陪林枫坐着。
过了好一会儿,林枫终于把那个馒头勉强吃了下去,胃里有了点暖意,但心头的冰冷并未驱散。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
“走吧,” 他说,声音依旧低沉,但似乎稳定了一些,“回去。明天……还有课。”
他迈步朝着“育英谷”那片昏暗的灯火走去,脚步有些虚浮。王猛和周文博跟在他身后。
就在快要走到学员宿舍区域时,一个黑影突然从旁边的树丛里钻了出来,吓了三人一跳。王猛下意识地就摸向了腰间的枪套。
“谁?!”
“是……是我,林工,周政委,王队长……”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月光下,露出一张年轻的脸,是“种子计划”里年纪最小的那个学员,叫豆子,才十七岁,以前是部队里的司号员,眼睛又大又亮,此刻却写满了不安。
“豆子?你不睡觉,跑这儿来干啥?” 王猛松了口气,语气带着责备。
豆子搓着衣角,低着头,声音像蚊子哼哼:“我……我听到广播了……德国投降了……是不是……是不是雷队长他们,很快就能回来了?”
这孩子的一句话,像一根最锋利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林枫刚刚勉强筑起的心防。他浑身猛地一颤,像是被电流击中,呆立在原地,看着豆子那双在黑暗中依然清澈、充满期盼的眼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夜风吹过,带着庆祝后残留的、淡淡的烟火气,和远方依旧沉重的、属于战争的血腥与未知。
豆子的问题,像一个巨大的回音,在山谷里,在林枫的心里,空洞地回荡着。
很快……就能回来了吗?
谁又能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