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残剑镇却并未完全沉睡。关于白日里那神秘灰衣人隔空“斩发”的传闻,虽然不如“草木为剑”那般轰动,却在少数高阶修士圈子里引起了不小的震动。能隔着百丈距离,无声无息斩断墨尘一缕发丝,这份对力量的掌控和“意”的运用,已然达到了匪夷所思的境界。
墨尘的小院依旧静谧,但他知道,无形的目光比以往更多了。
他没有理会这些窥探,白日里那灰衣人的一击,像是一块投入心湖的石子,让他对自身之“道”有了新的思考。那极致的“斩”,纯粹而专注,与他的混沌真意看似截然不同,却又在某个层面上隐隐相通——都是对某种法则本质的深度挖掘与运用。
就在他于院中静坐,反复推演那“斩”之意韵,试图将其融入自身混沌体系时,一阵熟悉的、带着凛冽与沧桑的酒香,随风飘入了小院。
墨尘睁开眼,看向院门。
只见那忘忧酒肆的邋遢掌柜,正提着一个朱红色的酒葫芦,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他依旧那副睡不醒的模样,衣衫不整,头发蓬乱,但那双眼睛在夜色中,却比平时清亮了几分。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来找小友讨碗酒喝,不介意吧?”掌柜的打了个酒嗝,自顾自地在墨尘对面的石凳上坐下,将酒葫芦放在石桌上。
墨尘看着这位深藏不露的掌柜,白日里灰衣人之事,他隐隐觉得,这掌柜或许知道些什么。
“掌柜的来得正好,我正有些疑问。”墨尘取出两个干净的陶碗,掌柜的也不客气,拔开塞子,咕咚咕咚倒满了两碗残剑烧。
浓郁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带着那股独特的残缺与圆满并存的意韵。
“哦?小友有何疑问?莫非是白日里那‘斩发’之事?”掌柜的端起碗,眯着眼抿了一口,看似随意地问道。
墨尘心中一动,果然他知道。
“掌柜的可知那灰衣人的来历?”
掌柜的咂咂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追忆,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小友觉得,他那一道‘斩’,如何?”
“精纯,专注,已近乎于道。”墨尘如实评价。
“近乎于道……嘿嘿,说得不错。”掌柜的笑了笑,笑容里却带着一丝说不清的苦涩与沧桑,“他那一脉,世代只修一个‘斩’字。斩情,斩欲,斩因果,斩轮回……最终目的,便是要斩破这天地枷锁,得证大自在。他们自称……‘斩道者’。”
“斩道者?”墨尘眉头微蹙,这个名字他从未听闻。
“一群疯子,偏执狂。”掌柜的又灌了一口酒,语气复杂,“为了追求极致的‘斩’,他们可以抛弃一切。亲情、友情、爱情,乃至自身的七情六欲,皆可斩断。他们的剑,无情无性,只为‘斩’而存在。”
墨尘默然。如此极端的道,固然能获得极致的力量,但失去了一切情感与羁绊,与傀儡何异?那还是“人”吗?
“那他为何找上我?”墨尘问道。
掌柜的抬眼看了看墨尘,目光似乎能穿透他的身体,看到他体内那五把蠢蠢欲动的混沌之剑。
“因为你的‘道’,与他的‘道’,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相反的,也是相通的。”掌柜的缓缓道,“他修的是极致的‘单一’,是‘断’。而你……”他指了指墨尘,“你走的是混沌,是‘包容’,是‘全’。在他看来,你的道,是对‘斩’之道的挑战,或者说……是一种‘污染’。他来找你,或许是想‘斩’掉你这不该存在的变数,又或许……是想看看,你这‘包容’之道,能否容纳他的‘斩’。”
墨尘恍然。原来如此。道争!这是最根本的理念之争,无法调和。
“多谢掌柜的解惑。”墨尘端起酒碗,敬了掌柜的一下。
掌柜的摆了摆手,仰头将碗中酒饮尽,长长吐出一口带着酒气的浊气,眼神变得更加迷离,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其实……很多年前,老夫也差点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此言一出,墨尘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猜到这掌柜不凡,却没想到竟与那神秘的“斩道者”有如此渊源。
掌柜的似乎打开了话匣子,也不需要墨尘追问,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沙哑而苍凉: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很多细节都模糊了。只记得,那时候,我也是个一心追求剑道极致的愣头青。机缘巧合,遇到了那一代的‘斩道者’,被他那纯粹到极致的‘斩’之剑所吸引,觉得那才是剑道的终极。”
“我抛弃了师门,抛弃了亲友,甚至……抛弃了等待我归去的未婚妻子,毅然追随他而去,投入那无情无欲的‘斩道’之路。”
掌柜的又倒了一碗酒,一饮而尽,仿佛要用这烈酒浇灭心中的块垒。
“我们在那与世隔绝之地,日复一日,只做一件事——练剑,悟‘斩’。斩断木石,斩断流水,斩断清风,最终……斩断自己的情感。我看着身边的同伴,一个个变得冰冷,变得如同石头,心中也曾有过恐惧和动摇,但那份对极致力量的渴望,以及对‘斩道’的盲目信仰,让我坚持了下来。”
“直到……我即将斩断最后一丝‘情丝’,彻底沦为无情剑傀的前夕。”掌柜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后怕与庆幸,“我收到了她托人辗转送来的一封信。信上只有寥寥数语,还有一缕……她剪下的青丝。”
“她说,她不怪我,只愿我……好好活着。”
掌柜的沉默了很久,久到碗中的酒似乎都凉了。
“就是那缕青丝,和她那句话……”他抬起头,眼中竟有了一丝水光,在那浑浊的眸子里显得格外清晰,“让我在最后关头,猛然惊醒!我问自己,我修炼,追求强大的力量,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变成一块没有感情、只会挥剑的石头吗?还是为了……守护我想守护的人,过我想过的生活?”
“那一刻,我道心崩裂,却又仿佛获得了新生。我放弃了‘斩道’,叛出了那里。代价是……被废去了大半修为,身受道伤,终生难以寸进。”
他指了指自己这身邋遢的打扮和这间破旧的酒肆,自嘲地笑了笑:“然后,我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在这残剑镇开了家酒肆,浑浑噩噩,了此残生。而她……我再无颜去见,听说她后来嫁作他人妇,早已病逝多年了……”
故事讲完,小院内一片寂静,只有夜风吹拂树叶的沙沙声。
墨尘看着眼前这个看似颓废落魄的老者,仿佛看到了一个曾经风华正茂、执着于道的剑修,在命运岔路口做出的艰难抉择,以及其后半生的追悔与落寞。
这是一个……弃剑者的过往。
弃的不是手中的剑,而是那条看似通往极致、实则泯灭人性的“道”。
“所以,你酿这‘残剑烧’,其中的残缺与圆满之意……”墨尘若有所悟。
掌柜的点了点头,抚摸着那粗糙的酒碗,如同抚摸着过往的岁月:“剑可残,意不可废。人可落魄,心不可失。这酒中的意,便是我这一生的写照。看似残缺,何尝不是另一种圆满?”
他看向墨尘,目光变得郑重起来:“小友,老夫跟你说这些,并非要你同情。只是想告诉你,道有千万,择其善者而从之。那‘斩道’之路,虽强,却非正道。你的混沌之道,包容万象,前途不可限量,但切记,莫要失了本心,莫要为了力量,变成自己都厌恶的模样。”
“力量,永远应该是守护的工具,而非主宰心灵的枷锁。”
这番话,如同暮鼓晨钟,敲在墨尘心上。他想起自己在幽冥域的杀戮,想起那混沌归墟一剑的毁灭意韵,心中凛然。
他起身,对着掌柜的郑重一礼:“多谢前辈教诲,墨尘铭记于心。”
掌柜的坦然受了他这一礼,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容,仿佛卸下了某个沉重的包袱。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
“酒喝完了,故事也讲完了,老夫该回去睡觉了。”他晃了晃空了的酒葫芦,晃晃悠悠地朝着院外走去,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说道:
“那灰衣人,是这一代‘斩道者’中的佼佼者,名为‘绝’。他既然盯上了你,便不会轻易罢休。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的身影便融入了夜色之中,只有那淡淡的酒香,还萦绕在院中,诉说着一个弃剑者沧桑的过往。
墨尘独立院中,仰望星空,心中思绪翻涌。
斩道者,绝……弃剑者,酒香……
这残剑镇的水,果然深得很。
而他的道,在聆听了这弃剑者的往事后,似乎变得更加坚定,也更加……清晰了。
混沌,当包容,而非排斥。但包容之中,亦需有坚守。
那便是……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