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到刺鼻,与缅北丛林里那股混杂着腐殖质、血腥和恐惧的气味截然不同。这是一种冰冷的、试图抹杀一切生命痕迹的洁净,反而让黄小磊更加无所适从。他躺在病床上,右腿被悬吊着,厚重的石膏像一副白色的枷锁。耳朵里依旧嗡鸣不断,但更专业的敷料和静脉滴注的抗生素,正缓慢而坚定地对抗着深处残余的感染。
身体监测仪的指示灯规律地闪烁着,发出细微的滴答声,在寂静的单人病房里被无限放大。每一次声响,都像一根针,轻轻刺着他紧绷的神经。这里是云南边境一家医院的隔离病房,官方给出的理由是“严重创伤合并特殊感染,需观察隔离”。但他知道,这层隔离,既是医学上的,也是某种意义上的保护和控制。
门被轻轻推开,脚步声克制而谨慎。黄小磊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眼皮微微颤动,却没有睁开。他能感觉到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好奇,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小磊?”一个刻意放柔,却依旧难掩激动和哽咽的女声响起。
是姐姐黄雅。
他缓缓睁开眼。姐姐站在床边,眼眶通红,浮肿的眼袋显示她哭了很久,也没睡好。她瘦了很多,曾经干练精致的面容写满了疲惫和劫后余生的庆幸。父母站在她身后,母亲捂着嘴,眼泪无声地滑落,父亲则紧抿着嘴唇,那双常年与机器打交道的手紧紧攥着,眼神里是混杂着心痛、愤怒和无措的复杂情绪。
“姐……爸,妈……”黄小磊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破旧的风箱。他想挤出一个笑容,却发现面部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
母亲终于忍不住,扑到床边,想抱他,却又怕碰到他满身的伤,手悬在半空,颤抖着,最终只是轻轻抚上他打着石膏的腿,泣不成声:“我的儿啊……你怎么……怎么变成这样了……遭了大罪了啊……”
父亲走上前,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喉结剧烈滚动着,最终只憋出一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黄雅强忍着情绪,仔细端详着他的脸,目光在他光秃头皮上的伤疤、那只包裹严实的耳朵上停留,每一处伤痕都像刀割在她心上。“还疼吗?”她问,声音抖得厉害。
黄小磊摇摇头,又点点头。身体的疼痛在药物作用下已经缓和许多,但那种深刻的、无处不在的惊惧和撕裂感,又岂是“疼”能概括的。
短暂的、充满泪水的沉默后,黄雅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平稳些:“医生说,腿……恢复好的话,走路可能……可能会有点影响,但……但……”她说不下去了,那个“瘸”字无论如何也吐不出口。
“耳朵呢?”黄小磊平静地问,仿佛在问别人的事情。
黄雅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避开他的目光:“听力……右耳……受损比较严重,左耳也有影响,以后……可能需要助听设备……”
又是一阵沉默。预期的噩耗,真正听到时,心口还是像被重重砸了一下。他成了一个残废。一个听力受损、行动不便的残废。
“能活着,比什么都强。”父亲哑声说,像是在安慰他,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接下来是不可避免的询问。警方的人来得更早,态度专业而克制,但问题却尖锐得像手术刀。黄雅拿出手机,调出周雪儿的照片——那张在台球厅里笑靥如花的脸。
“是她吗?确定是她带你去的泰国?亲手把你交给那些人的?”
黄小磊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胃里一阵翻搅。背叛的冰冷感再次袭来,比任何肉体疼痛都更刺骨。他闭上眼,艰难地点了点头。
“她已经被控制了。”黄雅的声音里带着刻骨的恨意,“警方在她家里搜到了一些东西,她账户里那十万块还没来得及完全转走。她承认了部分事实,但……”黄雅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复杂和愤怒,“她说她也是被胁迫的,上线威胁她,她不敢不做。她还说……她对你是真有感情的……”
“感情?”黄小磊猛地睁开眼,声音因为激动而撕裂,“十万块的感情吗?!”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肺部和伤口都疼得抽搐起来。
家人一阵手忙脚乱,护士也被惊动进来。一番安抚后,病房里再次恢复平静,但气氛更加凝滞。
警方的问题远不止周雪儿。他们更关心园区的内部结构、管理人员、武装力量、运作模式、转移路线……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钥匙,试图打开他拼命想要封存的地狱之门。
“主管……叫山哥……脖子上有金链子……”
“看守……有很多,有枪……电棍……铁棍……”
“宿舍……很大,很多人……地铺……”
“骗人……话术本……装成功人士……骗投资……”
“业绩不好……就打……关水牢……或者……卖去KK园区……”
他断断续续地述说,词汇匮乏,描述混乱,时常卡壳。那些画面随着讲述再次鲜活起来,看守狰狞的脸、铁棍破空的声音、同伴绝望的眼神、水牢的冰冷恶臭……他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冷汗浸透了病号服,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别说了!孩子刚回来,让他休息!你们别再问了!”母亲终于忍不住,带着哭音向警察哀求。
警方记录员合上了本子,语气缓和:“好,今天先到这里。你好好休息,想起任何细节,随时可以告诉我们。这些信息非常重要。”
警察离开了。病房里只剩下他和家人。但某种无形的隔阂,似乎已经从裂痕变为鸿沟。家人看着他,眼神里除了心疼,更多了一种不知所措的谨慎和……轻微的陌生。他们试图理解他所经历的一切,但那巨大的黑暗远超他们的认知范围。他们的小心翼翼,反而让他觉得自己像个易碎品,或者一个……刚从另一个星球回来的怪物。
护士送来流食。黄雅小心翼翼地想喂他,他下意识地偏头躲开,伸手想去接碗,动作却笨拙而无力。最终,还是由姐姐喂完了那碗寡淡无味的米糊。
夜晚,病房熄了灯。家人在旁边的陪护床睡着了,发出疲惫的鼾声。但黄小磊睁着眼,毫无睡意。
窗外的城市灯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天花板上投下模糊的光影。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心慌。没有发电机的轰鸣,没有看守的咒骂,没有同伴的呻吟。这种绝对的宁静,本身就成了最大的噪音,反复提醒着他所处的环境已经天翻地覆。
他尝试入睡,但一闭上眼,就是园区冰冷的铁窗、破庙闪烁的微光、地下河的刺骨寒冷、还有阿木那双在黑暗中锐利如鹰隼的眼睛。
阿木。那个沉默的、像影子一样的男人。他到底是谁?现在在哪里?他真的只是“受人所托”吗?潮汕商会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这些问题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
还有周雪儿。她被控制了。她说她是被胁迫的。真的吗?那之前那些甜蜜的瞬间,那些对未来的规划,难道全是演技?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被愚弄的愤怒,几乎要将他吞噬。
身体被困在病床上,灵魂却仿佛还在那片危险的土地上逃亡。他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警惕。护士换药时冰冷的镊子触感,会让他瞬间肌肉绷紧;走廊里突然响起的脚步声,会让他心跳骤停;甚至家人关切的眼神,他都无法全然接纳,总觉得那目光背后藏着审视和……他无法言说的压力。
他知道自己“应该”感到庆幸、感恩、安心。但他没有。他只感到一种铺天盖地的疲惫、茫然和一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疏离。
他像一只受尽折磨后被捡回来的刺猬,蜷缩在无菌室的角落里,即使面对最亲密的家人,也无法卸下一身冰冷的、自卫的尖刺。
归家的温暖并未如期而至,第一夜,他就在熟悉的故土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漫长的康复和心理重建之路,才刚刚撕开一道微不足道的口子。而法律的齿轮,虽然已经开始缓慢转动,但距离碾碎罪恶,还遥远得很。
他抬起那只布满针眼和旧伤的手,看着窗外透入的、属于文明世界的光亮,眼神空洞。
真的……回家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