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里的月光渐渐褪去,被窗外透进的灰白晨光取代。怀表的“嗒嗒”声依旧执着,却不再显得那么沉重,融入了旧巷渐渐苏醒的市井声里——远处隐约的自行车铃声,不知谁家推窗的吱呀声,还有楼下周师傅铺子卷帘门被拉起的哗啦声响。
林晚几乎没怎么睡熟,抱着膝盖的姿势维持太久,浑身都有些僵硬。她揉了揉发涩的眼睛,目光第一时间投向窗边的藤椅。
沈砚还坐在那里,姿势和昨夜几乎没变,头微微后仰靠着椅背,双眼紧闭,眉头却不再紧锁,只是唇线依旧抿得笔直。晨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和略显苍白的脸颊,呼吸很轻,但比昨夜似乎平稳了些。他那只缠着纱布的左手,松松地搭在腿上。
林晚的心稍稍落回实处。她轻手轻脚地起身,尽量不发出声响。阿阮还在熟睡,小脸在晨光里显得红扑扑的。窗台上那盆绿萝,叶片舒展,油亮亮的,在微凉的晨风中轻轻摇曳。
她走到角落里那个小小的简易灶台边。昨夜剩下的米还在电锅里。她拧开小水龙头,接了水,淘米。水流声在清晨的静谧里格外清晰。
“醒了?”
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忽然从窗边传来,带着刚睡醒的浓重鼻音。
林晚动作一顿,回头。沈砚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正静静地看着她,眼底还有些未散的红血丝,但眼神是清醒的。
“嗯。”林晚应了一声,声音也有些晨起的微哑,“你…感觉怎么样?”她的目光落在他僵硬的右肩和左手的纱布上。
沈砚试着活动了一下右肩,立刻牵扯到伤口,他闷哼一声,眉头蹙起,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还行。”他咬着牙挤出两个字,撑着藤椅扶手,有些艰难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狭小的阁楼里显得有些局促。
“逞什么能?”林晚看着他额头的汗,语气不由自主地带上了点责备,“老实坐着,粥一会儿就好。”她转过身,重新专注于手里的米。
沈砚没再坚持,又慢慢坐了回去,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的背影。晨光透过小窗,给她忙碌的身影镀上一层柔和的轮廓。她挽着袖子,露出纤细的手腕,动作麻利又带着一种家常的娴静。淘米的水声,电锅通电后轻微的嗡鸣,还有米粒在锅里微微翻滚的细小声音…这些寻常的声响,像温水一样,悄无声息地漫过他紧绷了一夜的神经。
阁楼里弥漫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米香和清晨凉意的安宁。
阿阮嘤咛一声,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林姐姐…”她揉着眼睛坐起来,看到窗边的沈砚,眼睛立刻亮了,“哥哥!”
沈砚脸上紧绷的线条瞬间柔和下来,朝她招了招手。阿阮抱着怀表,踢踏着拖鞋跑过去,自然地依偎在沈砚没受伤的左边身侧。
“哥哥,你手还疼吗?”阿阮仰着小脸,担忧地看着他手上的纱布。
沈砚用没受伤的左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不疼了。”
“骗人。”阿阮小嘴一撇,“昨天晚上你都没睡好,我都听到了。”她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沈砚搭在腿上的、缠着纱布的左手手背,“吹吹就不疼了。”说着,还真鼓起小腮帮,对着纱布轻轻吹了几口气。
沈砚微微一僵,看着小女孩认真的侧脸和微微鼓起的脸颊,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撞进心口,堵得他喉咙有些发紧。他垂下眼帘,掩饰住眼底翻涌的情绪,只低低“嗯”了一声。
林晚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白粥走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晨光里,高大的男人微低着头,受伤的左手任由小女孩捧着轻轻吹气,他侧脸的线条是从未有过的柔和。阿阮小小的身影依偎着他,构成一幅异常温暖的画面。
她的心也跟着柔软下来,嘴角不自觉地微微弯起。
“阿阮,来喝粥。”林晚把粥放在那张旧木桌上。
“好!”阿阮立刻松开沈砚的手,小跑过去。
林晚把另一碗粥端到沈砚面前的窗台上,又递给他一个勺子。“你的。”
沈砚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白粥,又看了看林晚。她眼底也有淡淡的青色,显然也没休息好。“谢谢。”他接过勺子,声音低沉。
“赶紧吃,凉了伤胃。”林晚语气自然,带着点不容置疑,转身又去照顾阿阮。
沈砚舀起一勺粥,热气氤氲上来,模糊了他的视线。他低头,慢慢地吹凉,送入口中。寡淡的白米粥,却带着一种熨帖的温度,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四肢百骸里积存的寒意和疲惫。他沉默地吃着,动作有些慢,但很专注。
阁楼里只剩下轻微的碗勺碰撞声和阿阮小声吸溜粥的声音。
林晚自己也盛了一小碗,坐在行军床边,慢慢吃着。她的目光偶尔掠过窗边的沈砚。他吃得很安静,低垂的眉眼在晨光里显得有些沉静,甚至带着点…乖顺?这个念头让林晚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但昨夜那个如同冰封孤岛般守着黑暗的男人,此刻在晨光粥香里,确实卸下了一层无形的硬壳,显露出一种难得的、近乎脆弱的平静。
“林姐姐,”阿阮忽然抬起头,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林晚,“昨天那个坏爷爷,还会来吗?”她指的是老张头。
气氛瞬间凝滞了一下。
沈砚握着勺子的手一紧,抬眸看向林晚,眼神深处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林晚放下碗,走到阿阮身边蹲下,平视着她的眼睛,语气温和却坚定:“阿阮不怕。那个老爷爷…我们躲着他走,好不好?还有哥哥和林姐姐在呢。”她没有给出绝对的保证,但语气里的安抚力量让阿阮安心地点了点头。
“嗯!哥哥和林姐姐最厉害了!”阿阮用力点头,又低头喝了一大口粥。
沈砚看着林晚蹲在阿阮面前温柔安抚的侧影,紧绷的心弦悄然松了一分。她处理得很好,没有过度承诺,也没有吓到孩子。他重新低下头,继续喝碗里剩下的粥,只是动作似乎更慢了些。
早饭在一种心照不宣的平静中结束。林晚收拾碗筷,阿阮抱着怀表,好奇地在阁楼里转悠,最后停在沈砚那张旧木桌前。桌面上散落着一些铅笔屑和几张画纸。
“哥哥,你在画画吗?”阿阮拿起最上面一张画纸。
沈砚刚放下碗,闻声看去,脸色微微一变,几乎是下意识地想阻止:“阿阮,别…”
但已经晚了。
阿阮举起了那张画纸,画纸上用铅笔勾勒的,正是窗台一角的景象——几片姿态舒展的绿萝叶子,光影分明,线条简洁却充满生命力。而在绿萝叶片的间隙,巧妙地、用极淡的笔触勾勒着一个低头专注的侧影。那侧影的线条柔和,长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颊边,正是林晚清晨煮粥时的样子!虽然只是背景里一个模糊的侧影,但那专注的神态和熟悉的轮廓,却异常传神。
林晚正擦着手走过来,一眼就看到了阿阮举着的画纸。
空气仿佛凝固了。
沈砚的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漫上一层薄红,一直蔓延到脖颈。他猛地站起身,动作牵扯到伤口,痛得他倒吸一口冷气,却顾不上去捂,只是僵在原地,眼神有些慌乱地避开林晚看过来的视线,像做错了事被抓包的孩子。
林晚也愣住了。她看着那张画纸上自己模糊的侧影,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圈圈涟漪。不是尴尬,也不是恼怒,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点微麻的悸动。他…在画她?在她煮粥的时候?在她以为他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休息的时候?
阁楼里只剩下阿阮天真的声音:“哥哥画得真好!这是林姐姐吗?”
沉默在小小的空间里蔓延。沈砚窘迫地别开脸,盯着墙角一块斑驳的墙皮,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窗外的阳光似乎更亮了些,落在他泛红的耳廓上,清晰可见。
林晚看着他那副罕见的、几乎称得上“手足无措”的样子,心底那点悸动忽然化开,变成一丝带着暖意的柔软。她没说话,只是走过去,从阿阮手里轻轻拿过那张画纸。
她的指尖拂过画纸上那抹模糊却温柔的侧影,目光又落在窗台那盆沐浴在晨光里、生机盎然的绿萝上。然后,她抬起眼,看向依旧僵立着、不敢看她的沈砚。
晨光里,他高大的身影显得有些无措,微红的耳廓成了最诚实的告密者。
林晚的唇角,终于忍不住,向上弯起了一个清浅的弧度。她没有追问,也没有调侃,只是将那张画纸轻轻放回了旧木桌上,挨着他散落的铅笔和素描本。
“画得…”她顿了顿,声音很轻,带着点晨起的微哑,却清晰地落在他紧绷的神经上,“…挺像的。”
说完,她转过身,拿起阿阮用过的碗,走向角落的水池。水龙头被拧开,水流哗哗作响,掩盖了她微微加快的心跳。
沈砚依旧僵在原地,耳根的红晕尚未褪去。那句“挺像的”像一片羽毛,在他心湖里轻轻一拂,漾开一圈圈细密的波纹。他慢慢转过头,目光落在桌面上那张被放回的画纸上,晨光正好照亮了绿萝叶片间那个温柔的侧影。
他紧绷的唇角,在无人看见的角度,也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