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面罩人沉重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外部废墟的黑暗深处,如同被巨大的机械残骸吞噬,只留下窝棚内死一般的寂静和那盏昏黄灯光下弥漫的、更加令人不安的谜团。
林晚僵在原地许久,直到确认那可怕的压迫感真的远离了,才猛地松懈下来,整个人如同虚脱般微微颤抖,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她大口地喘息着,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久久无法平复。
刚才那一刻,她真的以为死期将至。
那个面罩人散发出的杀意和审视,冰冷彻骨,绝非虚张声势。然而,一切都在沈砚无意识的一个音节、和一个锈蚀金属盒的微弱绿光下,诡异地逆转了。
她低下头,目光复杂地看向身边依旧昏迷的沈砚。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呼吸微弱却比之前稍微平稳了一些,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只是沉在一个无人能及的深度梦魇之中。
还有那个被放在他手边的、锈迹斑斑的黑色金属盒。盒盖上那点微弱的绿色信号灯,依旧在顽强地、断断续续地闪烁着,像黑暗中一只窥探的眼睛,又像是一个沉默的、等待被解答的古老谜题。
“回声协议”…“墓碑密码”…“教授”、“铁砧”、“墓碑”…
这些古怪的词语如同鬼魅,在她脑海中盘旋。它们显然指向一段被尘封的、不为人知的过往,一段与沈砚密切相关的、甚至可能连他自己都已然模糊或遗忘的过往。
那个面罩人急切焦灼的追问,表明这段过往对他而言极其重要。
沈砚…你到底是什么人?在你成为“寒鸦”之前,在你背负起“守夜人”的职责之前,你究竟还经历过什么?那个看似普通的修复师身份之下,到底埋藏着多少层秘密?
无数的疑问几乎要将她的脑袋撑破。但她知道,现在不是深究这些的时候。面罩人最后那句“在他醒来给我答案之前,他不能死”,既是一种暂时的安全保障,也是一道冷酷的命令。
沈砚必须活下来。
这不仅关乎他们的生死,也关乎那个谜底的揭晓。
林晚甩了甩头,强行将那些纷乱的思绪压下。她再次检查了一下沈砚的状况,确认自发热贴还在持续发挥着微弱作用,他的体温没有再继续下降。她又小心翼翼地给他喂了一点水和食物膏。
做完这一切,疲惫如同潮水般再次席卷而来。她靠着冰冷的金属箱坐下,却不敢合眼。外面的废墟寂静无声,面罩人行踪不明,她必须保持警惕。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逝。
窝棚内只有仪器低沉的嗡嗡声和沈砚微弱的呼吸声。那点绿色的信号灯,成了黑暗中一个恒定而诡异的焦点。
林晚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那本被她捡回来、此刻正静静放在角落的深蓝色旧书上。封面那个锐利的鸟形图腾,在昏黄光线下沉默着。
她想起沈砚对这本书近乎偏执的守护,想起他看到另一本疑似相同的书出现在那个岔洞时那巨大的、近乎崩溃的惊骇…这本书里,到底藏着什么?为什么会被复制?又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将那本旧书拿了过来。
书入手沉重,封面是一种耐磨的特殊材料,触感冰凉。她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翻开了封面。
扉页是空白的。
再翻一页,依旧空白。
连续翻了几页,都是空白。
林晚的心沉了下去。难道重要的信息已经被销毁或者加密了?
她不放弃,继续向后翻。终于,在翻过近三分之一的空白页后,纸上开始出现了字迹。
但那并非她想象中的机密文件或数据记录。
而是…画。
用那种永远不会褪色的特种墨水画的…素描。
第一幅画,是一片荒芜的、布满弹坑和残骸的焦土,天空阴沉,远处是断裂的建筑剪影。画面的角落,用极其工整却又透着一丝稚嫩的笔触写着一行小字:“第七区,清理后。冷。”
第二幅画,是一双眼睛的特写。那双眼睛透过某种观察窗或瞄准镜望出来,极其年轻,甚至带着一丝未脱的稚气,但眼神却冰冷、空洞,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只是两潭死水。下面写着:“‘巢穴’的新眼睛。代号:寒鸦。”
第三幅画,是一个昏暗的工作台,上面散落着各种古董修复工具和零碎的瓷器碎片。台灯温暖的光晕下,一双骨节分明、沾着些许泥土和釉彩的手,正极其专注地拼接着一只青花瓷瓶的裂缝。画面充满了一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近乎虔诚的宁静。标题是:“碎。可修。”
林晚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了!
她快速地、一页页地翻下去。
每一页,都是一幅素描。
有的画面残酷冰冷,记录着任务地点、武器保养、目标的最后瞬间(画面从不直接描绘死亡,只通过环境、阴影、一滴血泊来暗示),笔触冷静得像机械记录。
有的画面却极其细腻温柔,描绘着窗外的雨丝、偶然瞥见的一株在裂缝中生长的野花、深夜写作时电脑屏幕的微光、甚至…一碗冒着热气的、最普通的阳春面。
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和主题,诡异地交织在同一本笔记里。仿佛记录着两个完全割裂的灵魂,共同寄居在同一具身体内。
冰与火。杀戮与修复。黑暗与微光。
林晚的手指颤抖着,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她仿佛透过这些画,触摸到了沈砚那被层层冰封的内心世界的一角——那片无尽的荒芜和疲惫,以及在那荒芜深处,拼命想要抓住一点点平凡温暖和生机的、微弱却执拗的渴望。
她翻到了最新的一页。
上面的墨迹似乎还未干透。
画的是一只手。一只纤细的、女性的手,正小心翼翼地拿着一支沾了药的棉签,伸向画面之外。那只手的腕部,有一道浅浅的、刚刚结痂的划痕。画的背景模糊,但能看出是某个简陋的室内。
画的下面,没有任何地点或代号标注。
只有两个字,笔迹依旧工整,却似乎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连画者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动。
——“…光。”
林晚的呼吸骤然停止。
那只手…是她的。那道划痕,是之前照顾他时不小心被碎玻璃划伤的。场景…就是不久之前,在那个废弃气象站里,她给他换药的时候!
他看到了…他甚至…记住了这个微不足道的细节…还把它画了下来…
在他昏迷之前,在他承受着那样沉重的伤痛和压力之时…
泪水瞬间模糊了林晚的视线,大滴大滴地砸落在书页上,晕开了那未干的墨迹。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酸涩、胀痛,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和悸动。
原来…他并非全然冰冷。
原来…她在他心中,早已留下了痕迹。
就在这时——
“…水…”
一声极其微弱、却清晰了许多的沙哑声音,从身旁响起。
林晚猛地抬头!
只见沈砚不知何时再次睁开了眼睛!虽然眼神依旧虚弱涣散,却已经有了明显的焦距!他正看着她,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合。
他醒了!真正地醒了!
林晚瞬间忘了所有疑问和震惊,巨大的喜悦涌上心头!她连忙手忙脚乱地拿起水杯,小心地扶起他一点一点地喂水。
“…慢点…慢点喝…”她声音哽咽,带着哭腔,却又满是欣喜。
沈砚配合地小口吞咽着,目光缓缓扫过周围陌生而诡异的环境,最终落在林晚脸上,眉头因虚弱和困惑而微微蹙起。
“…这是…哪里?”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说一个字都仿佛用尽力气,“…你…没事吧?…”
即使自己刚从鬼门关挣扎回来,他第一时间关心的,依旧是她的安危。
林晚的眼泪落得更急,用力摇头:“我没事…没事…我们暂时安全了…”
她简单地、尽可能平静地讲述了之后发生的事情——如何被“猎犬”逼入绝境,如何遇到那个神秘的金属面罩人,如何被带到这里,以及对方暂时提供的帮助和…最后的质询。
她略过了那本素描的内容,也暂时没有提起那个金属盒和古怪的密码。他的身体还太虚弱,无法承受更多的冲击。
听到“金属面罩人”和“Novatech”时,沈砚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但并未表现出之前那种巨大的惊骇,只是陷入了沉默,眼神变得极其深邃复杂,仿佛在急速思考着什么。
“…他…认出我了?”半晌,他才低声问,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他…怀疑你的身份…提到了‘基石’和‘寒鸦’…”林晚谨慎地回答,“…但是…后来…你好像…无意识地说了一个奇怪的词…然后…他拿出了一个旧盒子…你好像…知道密码…盒子亮了绿灯…他就…暂时放过我们了…”
她尽量描述得简单。
沈砚的眉头蹙得更紧,眼中充满了茫然和困惑:“…奇怪的词?…密码?…什么盒子?…我…不记得…”
他似乎对昏迷后发生的事情毫无印象,对那个触发转折的“回声协议”和“墓碑密码”也一无所知。
失忆?还是那本就是深埋在他潜意识最底层、连自己都已然遗忘的东西?
林晚的心微微沉了下去。看来,答案依旧隐藏在迷雾中。
就在这时,沈砚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了被林晚放在一旁的那本深蓝色旧书,以及…翻开着的那一页,那幅画着他修复瓷器的手的素描。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
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一种混合着震惊、慌乱、甚至是一丝…被窥破最深层秘密的羞恼的情绪,极其罕见地出现在他那总是冰封的脸上!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伸出手,想要夺回那本书!
但他实在太虚弱了,手臂抬到一半便无力地垂落下去,反而牵动了伤口,疼得他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
“…别看!”他嘶声道,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狼狈的急促,眼神躲闪着,不敢与林晚对视。
那不再是“寒鸦”的冰冷,也不是沈砚老师的沉静,而是一个隐藏至深的柔软内核被意外暴露时,最本能的无措和防御。
林晚看着他这副从未有过的慌乱模样,看着他苍白的脸上甚至泛起一丝极淡的、因情绪激动而产生的红晕(虽然转瞬即逝),心中那酸涩柔软的情绪几乎要满溢出来。
她轻轻合上书,将它放回原处,没有追问,也没有嘲笑,只是用那双还含着泪光、却异常温柔的眼睛看着他,轻声说:
“…画得很好…”
“…那只瓶子…后来…修好了吗?”
她的语气平静而自然,仿佛只是在讨论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沈砚猛地抬起头,撞上她清澈而包容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探究,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深切的、仿佛能融化一切坚冰的理解和温暖。
他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眼中的慌乱和无措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置信的动容。他怔怔地看着她,看了很久,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人。
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嗯…修好了…”
顿了顿,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又像是终于卸下了一点沉重的负担,极其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唇角却似乎极其微弱地、难以察觉地向上弯了一下。
“…裂痕…也是…历史的一部分…”
窝棚内,昏黄的灯光温柔地笼罩着两人。
外面废墟的黑暗依旧深邃,未知的威胁和谜团依旧盘旋。
但在此刻,在这片冰冷的金属废墟深处,两颗戴着重重面具、遍体鳞伤的灵魂,却因为一本意外的素描,一次仓促的掩护,一次温柔的解读,而悄然靠近了一点。
仿佛严冬冻土之下,终于有一丝微弱的暖流,开始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