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空间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药水味,混杂着潮湿的土腥气和一种陈年老屋特有的尘埃气。唯一的光源是一盏挂在低矮水泥顶上的、瓦数很低的昏黄灯泡,光线勉强照亮这方不大的天地,将一切笼罩在一种模糊而安定的暖色调里,与外面那个冰冷追杀的世界隔绝开来。
周师傅处理完沈砚的伤口,又给他挂上了一袋补充液和抗生素。透明的液体一滴一滴,缓慢而稳定地流入沈砚青色的血管,仿佛在无声地对抗着那些肆虐的感染和衰竭。
做完这一切,周师傅才直起腰,长长吐出一口带着疲惫的浊气。他走到角落一个简陋的水池边,仔细地清洗着手上的血污和药渍,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经历过大风大浪后的沉稳。
林晚抱着熟睡的阿阮,蜷缩在墙边一把旧木椅上,目光几乎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床上那个依旧昏迷不醒的人。直到此刻,确认周师傅的处理告一段落,她那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才敢稍稍松弛,巨大的疲惫和后怕如同潮水般涌上,让她几乎坐不稳。
周师傅洗好手,用一块干净的旧毛巾擦干,然后从那个神奇的帆布包里拿出一个军用水壶和两个搪瓷杯,倒了两杯热水,将其中一杯递给林晚。
“喝点热水,暖暖身子。”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比之前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温和,“丫头,吓坏了吧?”
林晚双手接过温热的杯子,指尖传来的暖意让她冰冷的身体微微颤栗了一下。她低下头,小声道:“……谢谢您,周师傅。”
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和劫后余生的轻微颤抖。
周师傅摆摆手,在自己对面一个破旧的工具箱上坐下,嘬了一口热水,锐利的目光落在林晚苍白疲惫的脸上:“说说吧,怎么回事?‘寒石’怎么会弄成这副样子?你们又是怎么惹上‘乌鸦’那帮人的?”
他的问题直接而切中要害,显然对那个黑暗世界并非一无所知,甚至可能知之甚深。
林晚捧着温暖的杯子,组织了一下语言,从沈砚意外闯入她家开始,到被追杀、雷公猞猁牺牲、第七仓库的陷阱、老烟斗的诡异出现和那份警告报纸、通缉令、以及最后码头绝望的求救……尽可能地简洁清晰地叙述了一遍。过程中,她几次哽咽,难以自持。
周师傅静静地听着,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偶尔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尤其是在听到“守夜人”、“乌鸦归巢”、“影子速离”这些词时,他的眼神会变得格外深邃难测。
当林晚说到她如何根据沈砚昏迷前的呓语,猜测信鸽传讯时,周师傅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看向她的目光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和……一丝极淡的赞赏。
“……倒是机灵。”他低声评价了一句,不知是在说沈砚预留的后手,还是在说林晚的急智,“……也够胆大。”
他放下搪瓷杯,目光重新投向床上昏迷的沈砚,眼神变得复杂起来,有痛惜,有凝重,还有一种深沉的、仿佛透过他看到了许多往事的感慨。
“……‘寒石’这小子……到底还是卷回来了……”他极低地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和他爹一样……都是倔驴……”
林晚的心猛地一跳!沈砚的爹?周师傅认识沈砚的父亲?他们之间还有什么更深的关系?
但她不敢多问。周师傅身上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场,让人不敢轻易探听他的秘密。
周师傅沉默了片刻,忽然站起身,走到床边,从沈砚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了那个黑色的、印着鸟形图腾的U盘。
他看着那个U盘,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锐利和凝重,手指甚至微微颤抖了一下。
“……果然……是为了这个……”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了然,“‘守夜人’的钥匙……难怪‘乌鸦’要不惜一切代价清洗……”
他抬起头,目光如电般射向林晚:“这个东西,还有谁知道?你看过里面的内容吗?”
林晚被他锐利的目光看得心头一凛,连忙摇头:“没有!我……我没看过。沈砚说……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
周师傅似乎松了口气,但眼神依旧沉重:“他说的没错。这东西……是催命符,也是……唯一的生门。”他将U盘小心地收好,放回沈砚口袋,仿佛那是什么极度危险的爆炸物。
就在这时,床上的沈砚忽然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的呻吟!
林晚和周师傅同时猛地转头看去!
只见沈砚的眼睫剧烈地颤动起来,眉头紧紧蹙起,仿佛正挣扎着要脱离沉重的黑暗。他的嘴唇干裂翕动,发出模糊的音节。
“……水……”
他醒了?!他竟然醒了!
林晚的心脏瞬间被巨大的惊喜填满!她几乎是跳起来扑到床边,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沈砚!沈砚你醒了?!”
周师傅也立刻上前,检查他的瞳孔和脉搏。
沈砚极其困难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总是冰冷锐利的眸子,此刻蒙着一层厚重的水雾和病态的迷茫,涣散地扫过昏暗的顶棚,最后艰难地、一点点地聚焦在近在咫尺的林晚脸上。
他的眼神空茫而脆弱,仿佛不认识她,又仿佛在努力辨认。
“……林……晚……?”他极其沙哑地、不确定地吐出她的名字,声音微弱得如同气音。
“是我!是我!”林晚的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紧紧抓住他那只没有输液的手,迭声应着,“你醒了!太好了!你吓死我了!”
沈砚的目光缓缓移动,又看到了旁边的周师傅。他的瞳孔似乎收缩了一下,涣散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本能的警惕,但很快,那警惕又被一种更深沉的、仿佛找到依托的放松所取代。
“……周……叔……”他极其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信任和依赖。
周师傅那张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似乎也柔和了一丝褶皱。他点了点头,声音沉稳:“嗯。醒了就好。别说话,保存体力。”
沈砚似乎想点头,但连这个微小的动作都做不到。他的目光重新回到林晚脸上,看着她通红的眼眶和脸上的泪痕,眼神复杂地波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极其轻微地反手握了一下她的手指,力道微弱,却带着一丝清晰的、安抚的意味。
然后,巨大的疲惫再次袭来,他的眼皮缓缓阖上,呼吸变得均匀绵长,似乎又陷入了沉睡,但这一次,是脱离了危险后的、安稳的沉睡。
林晚握着他依旧冰凉的手,感受着那一下极其轻微却无比真实的回握,看着他终于平稳下来的睡颜,一直悬在喉咙口的心,终于彻彻底底地落回了原地。
巨大的安心感和虚脱感同时袭来,她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
周师傅伸手扶了她一把,语气依旧平稳:“让他睡。能醒过来,命就算捡回大半了。”
林晚靠在床边,看着沈砚安静的睡颜,看着那袋一点点滴入他体内的救命药液,看着旁边沉稳如山的周师傅,一种前所未有的、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安宁,缓缓包裹了她。
虽然前路依旧迷茫,危险并未远离。
但至少在此刻,在这方昏暗却安全的地下室里,他们暂时脱离了死神的追逐。
而她紧握着的那只冰冷的手,也终于传来了一丝微弱的、生命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