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廷平原的朔风卷过枯黄的草浪,带着深秋的刺骨寒意。贾迪兰德男爵裹紧了身上的斗篷,目光忧虑地扫过自己这列蜿蜒如长蛇的车队。车轮在干硬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辘辘声,承载着领地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希望——这些粮食,是通往风临城,献给国王以换取家族存续的筹码。
突然,前方地平线上扬起了一片不祥的尘烟。紧接着,如同从荒原本身生长出来的一般,一队队沉默而彪悍的士兵显露出身影,他们身着略显破旧但浆洗过的北境罩衫,手持长矛与战斧,迅速而有序地展开,如同一道铁壁,拦在了车队前方。
足有五百多人,他们大多步行,只有一匹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战马立在整个军阵的最前方。马背上,一名骑士端坐着,他的盔甲布满划痕,风霜刻在脸上,但眼神锐利如鹰。他便是莫尔森骑士。
贾迪兰德的心猛地一沉。他挥手示意车队停下,自己策马向前几步,右手抚胸,行了一个贵族间的礼节:“愿风神庇佑,不知前方是哪位大人的麾下,拦住我恩基特堡,男爵贾迪兰德的去路,所为何事?”
莫尔森骑士没有立刻回礼,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贪婪地扫过那一辆辆满载的粮车,粗略估算着数量,眼中难以抑制地闪过一丝狂喜的光芒。他驱动战马,又上前了几步,声音带着北境人特有的粗粝和一丝难以置信:
“在这见鬼的平原上,粮食比风神更实在。我是莫尔森,效忠于北境守护,贝克拉尔公爵。”他顿了顿,语气带着探究和毫不掩饰的惊奇,“贾迪兰德……我没听过这个名字。西境的贵族,我以为早在去年的战火里死绝了,没想到还能看到打着贵族纹章的车队,而且……还是这么肥的一支车队。”
他的目光再次回到粮车上,仿佛在看一堆耀眼的纳晶。“男爵阁下,你这是要往哪里去?带着这么多……‘希望’。”
贾迪兰德强压下不安,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莫尔森骑士,我奉命押送这批粮草前往风临城。王都急需补给,国王陛下正等着召见我等,汇报西境的最新军情。军情紧急,片刻耽误不得,还望骑士阁下能行个方便,让我等通行。”
“风临城?国王陛下?”莫尔森嗤笑一声,摇了摇头,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暖意,只有冰冷的算计,“男爵大人,风临城太远了,这一路上有多少饿狼盯着,你难道不知道?把这些宝贵的粮食送到那里,就像把一杯水倒进沙漠,连个响动都听不见。”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但那话语却清晰地传入贾迪兰德耳中,带着致命的诱惑与威胁:“而我们,北境的儿郎们,刚刚经历了一场血战,缺衣少食。这些粮食在我们手里,能救活无数条好汉的命,能让我们多守住一寸土地!这才是它们真正该去的地方,真正能发挥作用的地方!”
贾迪兰德脸色骤变,他听出了对方话语中毫不掩饰的掠夺之意。他猛地提高声调,试图用王权做最后的威慑:“莫尔森骑士!我理解北境的困难,但我身负王命!延误了军情,你我都担待不起!国王陛下正在风临等着我的消息!”
他看到莫尔森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心知不妙,立刻转换策略,语气软了下来,带着恳切与妥协:“这样!阁下,我明白兄弟们辛苦。我留下十车粮食!整整十车!算是我贾迪兰德个人赠与北境勇士的礼物!只求阁下高抬贵手,放我们过去,不要再节外生枝。如何?”
“十车?”莫尔森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他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看穿猎物挣扎的冷漠与决绝,“男爵大人,你很慷慨。但是……”
他缓缓拔出了腰间的长剑,冰冷的钢铁在秋日黯淡的阳光下反射出寒光,他身后的北境士兵们也同时握紧了武器,沉默地向前压了一步,那股肃杀的气势瞬间笼罩了整个车队。
“但是,我觉得你和你所有的粮食,还有这些车辆、牲口,都留下来,对北境,对我,会更有用。至于国王的召见……”莫尔森的声音冰冷如铁,“你可以派人去风临报信,就说你和你的‘军情’,还有所有的粮食,都被北境的‘忠臣’莫尔森,‘笑纳’了!”
话音未落,他剑尖向前一指,北境士兵如同决堤的洪水,沉默而坚定地向着车队涌来。贾迪兰德男爵的惊呼和命令声,瞬间被淹没在金属摩擦与沉重的脚步声中。
马车碾过焦黑的土地,轮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贾迪兰德男爵掀开车厢的厚重绒帘,一股混杂着腐臭和烟尘的寒风立刻灌了进来,让他忍不住一阵咳嗽。窗外,所谓的“北境风光”简直是一幅地狱绘卷。
视野所及,尽是荒芜。曾经可能存在的村落只剩下几截焦黑的断壁残垣,田野里生长的不是庄稼,而是齐人高的枯黄杂草和狰狞的带刺灌木。几处明显是旧战场的洼地里,散落着无法辨认的苍白骸骨,上面还残留着野兽啃噬的齿痕。更令人心悸的是,在一些潮湿的河岸地带,他看到了清晰的、带着黏液拖拽痕迹的爪印——那是食尸鬼爬上陆地的标志。空气中似乎总是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挥之不去。
唯有偶尔掠过的、拥有高大石墙和武装巡逻士兵的城堡,以及远远望见的洛克斯城周边,还能看到一片片被精心开垦、有着耕种过的良田,像绝望汪洋中零星的安全孤岛。这一切都昭示着,北境的残酷远超他的想象,文明在这里仅能艰难地固守在几个点上。
当贾迪兰德在斯贝城,贝克拉尔公爵那间阴冷却宏伟的议事厅里见到这位北境统治者时,几乎被对方脸上洋溢的热情晃花了眼。
“啊!我们尊贵的客人,来自西境的雄鹰,贾迪兰德男爵!” 贝克拉尔公爵大步迎上来,他身材高大,虽然鬓角已染风霜,但动作依旧充满了力量感。他紧紧握住男爵有些僵硬的手,用力晃了晃,脸上是毫无破绽的感激笑容。“一路辛苦了!您的到来,对斯贝城,对我,对整个北境而言,无疑是雪中送炭!我听闻了,您不畏沿途魔物滋扰,千里迢迢运来了如此多的粮食,这真是……真是贵族中的楷模!真正的骑士精神!”
公爵热情地揽着男爵的肩膀,将他引到壁炉旁,语气充满了关怀:“现在像您这样,深知哪里最为需要援助,并愿意为之冒险的实诚人可不多了。这可是大意之举,拯救了无数领民于饥馑啊!快,跟我说说,富庶的西境如今一切可好?”
贾迪兰德男爵脸上挤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他深吸了一口带着霉味的空气,苦着脸,声音干涩地打破了公爵营造的热情氛围:“承蒙公爵阁下谬赞,我……实在愧不敢当。西境……西境的情况,恐怕并非如您所想那般美好了。”
他顿了顿,在公爵略显疑惑的目光中,艰难地继续道:“我们那里,也出现了新的威胁。从北方沙漠深处,涌出了大量新物种的怪物,它们……它们所过之处,生命凋零,土地被污染,其残忍与诡异,丝毫不亚于北境面临的怪物。我此次带来的粮食,其中一部分,本也是西境为了应对可能到来的围城而储备的。如今,唉……”
贝克拉尔公爵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了。那副惺惺作态的感激和热情,如同被寒风吹灭的烛火,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凝重。他缓缓松开揽着男爵的手臂,踱步到壁炉前,沉默地盯着跳跃的火苗。
厅内一时间只剩下木柴燃烧的噼啪声。
他本以为可以稳住局势,休养一段时间,这令他惆怅,西境也出现新怪物这个消息,像一记重锤,敲碎了他短暂的幻想。这意味着危机并非局部,而是席卷了整个王国。
良久,公爵才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过身,脸上已没了任何客套的表情,只有深深的疲惫和一丝幡然醒悟后的决绝。他用力拍了拍贾迪兰德的肩膀,这一次,不再是热情的表示,而是带着一种沉重的托付。
“我明白了……局势比我想象的还要严峻。” 公爵的声音低沉而沙哑,“男爵,你的到来,以及你带来的消息,其价值远超那些粮食。你证明了你的忠诚和勇气,并非局限于西境一隅。”
他目光锐利地看着贾迪兰德:“我,贝克拉尔,以北境公爵之名,在此擢升你为伯爵!并将灰岩山脉以东,直至斯密恩水河畔的广阔土地,赐予你作为封邑!那里……那里需要一位像你这样有胆识的贵族去镇守,去重建秩序!”
贾迪兰德男爵——不,现在名义上是贾迪兰德伯爵了——只觉得眼前一黑,胸口一阵发闷。他强行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拒绝,脸上勉强维持着感激和荣幸的表情,但心里早已翻江倒海,用他能想到的所有恶毒词汇,将北境这些无耻贵族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我谢谢你啊!真是天大的恩赐! 他在内心疯狂咆哮,灰岩山脉以东?那片如今是人类禁区的位置,给我?让我去守?我拿什么守?用我带来的这几十个护卫,去对抗无穷无尽的怪物潮吗?这哪里是封赏,分明是让我去送死,还要我感恩戴德!
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在那片所谓的“封邑”上,变成了一具被啃食干净的枯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