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恩站在码头的高处,三叉河风裹挟着难民身上散发的酸臭和绝望气息扑面而来。他望着眼前黑压压、一眼望不到头的人潮,感觉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这些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空洞或充满了惶恐,像是一群被驱赶的羔羊,又像是在洪水中挣扎求生的蝼蚁。
他身边的莱特忍不住低声道:“大人,这……这也太多了。我们原以为只是铁环城的几千人,可现在……周边其他领地破产的流民,因害怕逃难的,活不下去的都来了。”
佩恩没有立刻回答,他的拳头下意识地攥紧,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内心的惊涛骇浪,最终化作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我原以为南方的佃农已经够苦了……没想到西境……” 他摇了摇头,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和沉重的责任感。“你看他们的眼睛,莱特,他们抓住的不是我们抛出的绳索,而是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哪怕这根稻草远在南方,渺茫如星。”
这时,一名穿着锃亮胸甲、披着德桑平原派拉蒙家族的子爵军官在几名士兵的簇拥下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和恰到好处的客气,他们是提拉德派到此处驻守的武装:“佩恩男爵,我们会尽力维持秩序,协助您……嗯,‘疏导’这些人。”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毕竟,如此庞大的人流停留在青山城境内,也是个不小的负担。”
佩恩立刻换上得体的笑容,上前一步,热情地握住军官的手臂,动作自然又不失身份:“感谢子爵大人的鼎力相助,也辛苦诸位了。一点小小的‘辛劳费’已经送到各位的营房,还请务必收下。” 他凑近一些,压低声音,“提拉德骑士向我多次提及子爵大人的慷慨,日后到了德桑城,我定要当面再谢。”
军官脸上的笑容真诚了许多:“好说,好说!男爵大人太客气了。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他转身对手下吆喝道,“都打起精神来!帮男爵大人把队伍整理好!”
看着军官走远,佩恩脸上的笑容慢慢褪去,只剩下疲惫。他对莱特说:“让我们的船队优先运载妇孺和伤病。粮食……把我们船上原本准备自用的储备先拿出一半来分发,立刻派人传信回黑泽领,让内政官调动所有能动用的粮食,先跟着船支送过来!告诉他们,我们带回去的,不是负担,是希望,是黑泽领未来的基石!” 他的语气从最初的凝重,逐渐变得坚定有力。
这么多人的运输,不断的往返,这一个多月,是佩恩此生经历过的最为艰难和繁琐的转运。北上的空船需要先从南方紧急调运粮草来解决码头上万人每日的吃喝。组织、登记、分发食物、安抚情绪、分批登船……每一件事都耗费着巨大的心力。
当最后一批难民终于登船南下,佩恩站在船头,回望着渐渐远去的青山城码头,心中百感交集。这一趟西境之行,他不仅如愿娶回了心爱的妻子,更带回了西境近三万人口,其中有上百户的西境贵族,以及卡佩利家族六百多名战士,包括十二位觉醒者、两位初阶结纹强者在内的军事力量。这是一笔巨大的、但也沉重无比的财富。
一个多月的航行和陆路跋涉后,疲惫不堪的队伍终于进入了黑泽领的范围。难民们早已被一路的艰辛和目睹的凄凉磨平了所有期望,他们只想躲得远远的,能有一口饱饭,一片遮风挡雨的瓦,就心满意足了。没人对这个传闻中偏远、贫瘠的南方小男爵领地抱有任何幻想。
然而,当他们沿着修缮平整的道路,转过一个山坳,看到眼前的景象时,整个队伍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无法抑制的惊呼。
“天哪!那……那是什么?”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瞪大了眼睛,指着前方,声音颤抖。
只见一座巨大的关隘仿佛从山体中生长出来,与陡峭的山势完美融合,巍峨耸立,气势磅礴。黑色的墙体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城墙之上,身着统一制式、盔甲鲜明的士兵如同雕塑般肃立,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一股肃杀而威严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这真的是一个男爵的关隘吗?”一位同行的西境小贵族,忍不住惊呼,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他身边的另一位初阶结纹强者,名叫艾琳娜的女战士,也眯起了眼睛,手不自觉按上了剑柄,这是面对未知强大事物时的本能反应。
队伍在惊疑不定中,被引导着通过检查,进入了关隘后的“黑泽关镇”。
一进入镇子,更大的冲击迎面而来。
没有预想中的泥泞、污秽和破败。映入眼帘的,是干净整洁、用砖石砌筑的房屋,线条笔直,结构坚实。许多房屋甚至有两三层高,窗户敞亮。道路是硬化的,平整得让人难以置信,马车走在路上几乎听不到颠簸的声音。路两旁种植着修剪整齐的景观植物和果树,一些红彤彤的、叫不出名字的果子挂在枝头,诱人采摘。
“看!那是……苹果树?就这么种在路边?”一个半大的孩子指着路边的果树,咽着口水。
一位负责引导的黑泽领工作人员笑着摘了几个熟透的果子,分给队伍里的孩子们:“没事,路边景观树的果子,熟了就可以吃,别破坏树木就行。”
孩子们怯生生地接过,咬了一口,甜蜜的汁水让他们脏兮兮的小脸上瞬间绽放出笑容。这一幕,让许多成年难民眼眶发热。
“叮当——叮当——”清脆的铃铛声响起。几辆造型统一、由两匹驮马拉动的大型厢式马车从旁边驶过,车夫友好地朝着这群看起来风尘仆仆的外来者挥了挥手。马车上坐着的一些平民打扮的人,也都好奇而友善地看过来,脸上洋溢着他们许久未曾见过的、属于“正常生活”的轻松和红润。
“那是……公共马车,”引导员解释道,“花一两个纳石,就能在城市和附近几个镇子代步。”
穿过丘陵地带时,他们看到了更令人震撼的景象——漫山遍野的牛羊,如同移动的云朵,在绿草如茵的山坡上悠闲地吃草,皮毛光亮,体型膘壮。
“风神在上……我从未见过如此肥壮的牲畜,还这么多!”一位曾经拥有小片牧场的老农喃喃道,几乎要跪下来亲吻这片神奇的土地。
当队伍的先头部分,终于抵达此次迁徙的终点——黑泽城时,所有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城市是宽阔得足以容纳数辆马车并行的街道。街道两旁,三四层高的楼房鳞次栉比,商铺的招牌琳琅满目,售卖着各种他们见过或没见过的商品——香气四溢的面包、色彩鲜艳的成衣、闪烁着晶莹光泽的玻璃器皿、甚至还有飘出奇异芬芳的“香水铺”。
街上人流如织,男女老少都穿着干净整洁的衣物,脸上带着忙碌而满足的神情。没有乞丐,没有污水横流,空气中飘荡着食物的香气和若有若无的花香。
“公共厕所?”艾琳娜念着一个挂在墙上的、清晰的指示牌,一脸困惑。经过引导员略显尴尬但耐心的解释后,他和其他贵族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集中……处理?这……真是太……太讲卫生了!”他最终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词,但内心的震撼远非这个词能概括。
艾琳娜女战士则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没有她熟悉的粪土和腐败的气味,只有一种清爽的、带着植物和食物香气的味道。她看着一个公共澡堂门口进出着头发湿漉、面色红润的人们,再看看自己和其他难民一身污垢,一种强烈的、想要融入这种“干净”的渴望油然而生。
一个跟着父母逃难的小女孩,扯着母亲的衣角,指着路边一个卖蜂蜜蛋糕的铺子,馋得直流口水,却不敢开口要。那香甜的气息,对于啃了许久干硬黑面包的他们来说,简直是致命的诱惑。
店铺老板,一个胖乎乎的中年人,看到了小女孩渴望的眼神,笑呵呵地切了一小块蛋糕,走过来塞到她手里:“拿着吃吧,孩子,欢迎来到黑泽城!”
小女孩的母亲眼眶瞬间红了,哽咽着想要道谢,却被老板摆手制止:“没事没事,刚来都不容易,以后日子会好的。”
佩恩站在城中的高处,看着下方如同刘姥姥进大观园般的西境移民们,看着他们从震惊、茫然,到好奇、渴望,最终汇聚成一种近乎新生的希望光芒。他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舒缓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