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伊夫人复杂难辨的神色迅速转为镇定平和道:“哦~~我最近可能紧张过度,实在抱歉,我失态了,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到外公埃布尔家族,显然会连累到他们,同时让他们难做,因为你的舅舅康斯丁.彼得.埃布尔去年才迎娶了亚菲尔德的亲妹妹,你不会不知道吧~~?他的妻子过世有几年了,如今两个家族,算得上政治上的盟友。你现在该如何选择?还想继续战斗吗~?”
佩恩呆立当场,这讯息实在震撼,为避免失态,他示意夫人稍待片刻,自己需要时间消化,令人端来食物,招呼夫人和随行索丽亚落座休息,他陷入思索。
“为何自己到风临读书,从未有人告诉他家族之事,自己父亲自从母亲过世起,似乎和埃布尔家族已彻底决裂,后者认为母亲跟着父亲吃苦,有涉嫌拐骗母亲的嫌疑,是家族之耻。最后母亲竟还落得香消玉殒,这一切最终都归为父亲的过错。自己可能得益于母亲生前遗愿,这才一直受外公埃布尔家族的资助,在风临读书至今。只是杜伊夫人似乎言不由衷,是担心我知道这个讯息,会选择放弃支援伽伦里斯?这显然不是,她都认为救援无望,让我做好撤退逃亡的准备。这似乎只是搪塞我的理由,想让我收手,不要和自己亲人对抗?这显然也不成立,夫人到底想告诉我什么?为何突然失言,让自己不要投奔外公的家族?”
佩恩无法理清,可是杜伊夫人似乎不愿再讲,两人互相试探,简单交换所知情报,佩恩也对周边形势和各家族近几年变化有个大概了解,终于在各怀心思下结束交谈,佩恩命人叫来修斯里克,后者搀扶着托尔蒙利联袂而来。
“这位勇士,是你们的人吧?好在布莱恩认识,我们快马来援时,途经森林被我发现,当时几乎重伤不治,好在碰到我们,由我们医师修斯里克救回。”
“呜~~你吓死我了,你个混蛋,以后不许丢下我~~~!”
索丽亚已经快步冲上去扑倒在托尔蒙利的怀中,一通乱捶,后者忍痛龇牙咧嘴地苦笑,任她发泄。
杜伊夫人也颇为高兴,在她提醒下,索丽亚这才觉察失态,也随之一道对领主佩恩和修斯里克表达恭敬和谢意。
秋是收获的季节,田野间流淌着金色麦浪,在辛苦整年收割完毕,本应欢歌笑语的沃土,却只有被碾碎,被吸干骨髓的哀鸣。
此时的辛达克庄园,铅灰色的天空沉沉的压下,像一口倒扣的铁锅,几乎要碾平那些在泥泞田地里,蠕动佝偻的脊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湿土腐烂气息,其中还夹杂着牲畜粪便的恶臭,以及汗液褴楼衣衫上反复浸染又干涸后结成的馊味儿,深吸一口进肺里,都满满带着沉甸甸的绝望。
尼斯克趴伏在泥水中,每一次挣扎着想要爬起,脊背上的鞭痕便如烙铁般灼烧,火辣辣地撕扯着皮肉。方才庄园管家巴博洛尔满身酒气和暴戾扭曲的脸,他挥动油亮反光的皮鞭呼啸----那声音如此清晰,仿佛依然盘旋在耳边,久久不曾散去。
他粗糙的手掌深深抠进冰冷粘滑的泥中,不是为了支撑身体,而是死死按住喉咙里那团几欲喷薄而出的腥甜。视野模糊,天旋地转,眼前不远处的巍峨石制内堡,在灰暗天幕下像一头蹲据的巨兽,冷酷地俯视着这片被它榨干养分的土地。城堡塔楼内透出暖黄色的光,隐隐约约有断续的笑声和音乐随风飘来。
尼斯克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挪地回到那个被称作“家”的地方,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地上刨出的一个大坑,顶上胡乱搭着些腐朽发黑的木棍和湿漉漉的茅草,雨水滴滴答答地从破漏处渗出,地面泥坑处积起一洼洼浑浊的水窝。
角落里,一堆散发着霉味的枯草堆上,蜷缩着他的妻子艾拉。她瘦得脱了形,宽大的粗麻袍子空荡荡地挂在她嶙峋的骨架上,像蒙在一具会呼吸的骷髅上。她怀里紧紧搂着他们唯一还活着的男孩---小尼特。孩子发着烧,小小的身体在草堆里不安的扭动,发出猫儿般微弱而断续的呻吟。艾拉艰难地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眸里映出尼斯克满身的泥污和血痕。那目光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片死寂的麻木。尼斯克绝望,嘴唇蠕动,却没发出声音,他扫过屋中那块充当桌子的朽木墩。上面孤零零的放着一块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黑色东西----那是昨天拼死藏下的一小块面包,虽然他上面已覆盖一层灰绿色霉斑,尼斯克用半碗从泥坑里舀起的水,清洗双手,然后仔细小心一点点试图抹掉那绿色霉点。尼斯可颤抖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块,蹲下身,送至艾拉嘴边,后者机械地张开嘴,干涩地吞咽着,前者又掰下一小块,蘸湿浑浊的积水,轻轻抹入小尼特滚烫的嘴中,孩子无意识的舌头滚动,随即又陷入昏睡。
辛达克庄园另一处立柱倾颓如断骨,上方密密麻麻蔓生着枯藤与蛛网,风过之处,扬起灰尘混杂着霉烂的气息。路边又仰躺着几具饿毙的农奴尸体。几个佣兵围坐于火堆旁,几人盔甲锈蚀残破,勉强包裹在他们身上,他们脸上刻满风霜与疲惫,眼神浑浊,茫然望向火焰深处。
远处主街旁数个庄园守备战兵,此时都喝得乱醉如泥,在庄园内肆意狂啸,起哄,一人手拿长鞭正疯狂抽打两个倒霉的农奴,哀嚎之音响彻庄园天际。富户和居民们见得此状,都纷纷闭户,紧守不出,整个领地毫无法纪和秩序可言。
火堆周围的佣兵们早已见怪不怪,庄园领主巴斯克率主力配合子爵出征,如今庄园守卫及秩序,都是其夫人和亲戚们势力在维持。
讽刺的是,庄园内堡又随风飘来阵阵肉香,伴随着音乐和欢笑,显然又开始举办宴会。
“看吧,看吧~~~!那帮贵族又开始举办酒会,就把我们丢在这里吃些可以砸死人的黑面包?”
“你闭嘴吧,德怀克,咱们佣兵团,如今能生存就得感谢风神的怜悯,你别像个怨妇一样,搞得人心烦意乱的。”
“风谷佣兵团已成为历史,当下就我们十几个战斗编制,还要养活原来战死兄弟们的家眷,这是团长大人的承诺,我们每个团员身上的担子还很重,发发牢骚就算了,我们受雇领主巴斯克,换取整个团员的庇护,这个世道下,吃点苦也要忍。”
“对~~巴斯克的胜利归来,就是我们全团的未来,都振作一点!”
所有的目光所聚,并非那微弱的篝火,此时中央站起一位磐石般屹立的身影,他身披一件洗得泛白,边缘磨损的罩袍,覆于内里斑驳的旧甲之上。其甲胄上,无数划痕纵横交错,如同蛛网般覆盖在古旧的表面,每一道都是过往岁月里激烈战斗留下的烙印。
他双臂交叠于胸前,两柄长剑稳稳悬在腰侧,剑柄早已磨得油润,如同浸透了无数日夜的汗水与战意。最令人心悸的,是他脸上蒙着的那条厚实旧布带,严严实实覆盖了双眼的位置,那里,曾燃起过怎样炙热的火焰?此刻,却只余下沉默的遮蔽。遮蔽之下,却涌动着一种令人无法逼视的威严。
他头颅微微昂起,如同能穿透布带,直刺那高远天际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