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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雅间的木板墙,仿佛成了最通透的琉璃。酒客们的议论声,一字不落地钻进林渊和柳如是的耳朵里。
“朱由榔”、“董小宛”、“强抬进府”。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便是一出尚未开演,却已注定结局的悲剧。
一名白马义从的护卫热血上涌,手掌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手背上青筋贲起,压低了声音道:“大人,这还有没有王法了?一个藩王庶子,就敢在天子脚下强抢民女?”
另一名护卫则相对冷静,他刚从京师的血雨腥风里走出来,对权力的本质看得更透彻些:“小声点。在这里,人家就是王法。咱们人生地不熟,不可鲁莽。”
柳如是端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泛白,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林渊。那双总是含着三分笑意的明眸里,此刻却是一片沉静的湖水,湖底藏着冰。她自己便是从那样的泥淖里挣扎出来的,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隔壁那几句轻飘飘的闲谈,对那位素未谋面的董姑娘而言,是何等沉重的、足以压垮一生的命运。
林渊却像是没听见一般,依旧从容地夹起一块晶莹剔透的肴肉,细细地品尝着。他甚至还点了点头,对一旁侍立的柳如是说道:“这肴肉,火候恰到好处,肥而不腻。北地少见,你尝尝。”
他的声音平静,仿佛窗外的骚乱、隔壁的议论,都只是这顿饭菜的点缀,与风声雨声无异。
那几名白马义从的护卫都愣住了,他们看着自家大人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柳如是却懂了。她接过林渊夹来的肴肉,顺从地放入口中,慢慢咀嚼。越是这种时候,他便越是冷静。那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才是他最可怕的力量。
一顿饭,在一种诡异的安静中吃完。
回到三楼的客房,关上门,隔绝了楼下的喧嚣。林渊这才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让带着水汽的夜风吹进来。
“说说吧。”他看着窗外河面上漂流的灯火,头也不回地问道,“媚香楼,董小宛,还有那个朱由榔。”
柳如是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她轻叹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怅然:“媚香楼在秦淮河畔也算颇有名气,能在那儿挂上头牌的,自然是色艺冠绝的女子。我虽未见过董小宛,但她以清高脱俗闻名,诗词书画,无一不精,在江南士林中声望极高,被誉为‘冒辟疆的红颜知己’。”
“冒辟疆?”林渊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
“嗯,复社四公子之一,江南有名的才子。”柳如是解释道,“两人情投意合,本已约定终身。只是冒辟疆家中有事,暂时回了如皋,这才让那朱由榔钻了空子。”
“至于朱由榔,”柳如是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屑,“他是桂王朱常瀛的庶子。桂王就藩于衡州,但这朱由榔却常年流连于江南,仗着皇室宗亲的身份,结交匪类,横行霸道。他没什么真本事,却偏爱附庸风雅,尤爱收藏美人与名士字画,手段向来是巧取豪夺。被他看上的女子,少有能逃脱的。”
林渊静静地听着,手指在窗棂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
“他既是藩王之子,地方官府便不敢管?”
“管?”柳如是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大人,您是第一天来江南吗?这里的官,与那些世家、富商、宗室,早已穿上了一条裤子。他们只会联起手来,欺压我们这些无根无萍的百姓,又怎会为了一个风尘女子,去得罪一位王爷的公子?”
话说得直白,却也一针见血。
林渊沉默了片刻,转过身,对一名一直守在门边的白马义从护卫,也是他此行小队的副手赵二吩咐道:“赵二。”
“属下在。”
“你带两个人,换上本地人的衣服,出去一趟。”林渊的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异常清晰,“第一,去找个地方,放出我们‘蜂巢’的联络信号,我要在天亮之前,看到所有关于朱由榔和董小宛的卷宗。越详细越好,包括朱由榔的日常起居、性格喜好、仇家朋友。”
“第二,去媚香楼附近转转,别靠太近,找个茶馆酒肆坐下,听听那里的风声。看看那朱由榔,究竟给了董小宛几天期限。”
“第三,”林渊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那片奢华的街区,“去查查桂王府在苏州的产业,尤其是当铺和钱庄。我需要知道,这位小王爷,最近手头是宽裕,还是紧张。”
三条命令,环环相扣,直指要害。赵二没有问为什么,只是抱拳领命:“是,大人!”
待赵二带人离开后,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
柳如是为林渊沏了一壶茶,茶香袅袅,驱散了房间里的一丝凝重。
“大人似乎一点也不急。”她将茶杯递到林渊手中。
“急,解决不了问题。”林渊接过茶杯,吹了吹热气,“老虎要吃人,你冲上去跟它拼命,是莽夫。摸清它的习性,找到它的弱点,设下陷阱,一击毙命,才是猎人。”
他抿了一口茶,看着柳如是:“你刚才说,董小宛以清高闻名,在士林中声望极高?”
“是。”柳如是点头,“许多江南名士都曾是她的座上宾,对她极为推崇。她若有难,想必会有人愿意为她奔走呼号。”
“奔走呼号?”林渊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冷意,“笔杆子是杀不死人的。那些文人墨客,平日里吟风弄月,指点江山,真到了要他们拿身家性命去和皇亲国戚硬碰硬的时候,你猜会有几个人站出来?”
柳如是默然。她太清楚那些文人的德性了。他们可以为董小宛写下无数篇饱含同情的诗赋,却绝不会为她挺身而出,与朱由榔正面对抗。
“不过,”林渊话锋一转,“他们的‘声望’,倒是可以利用一下。”
夜色渐深,苏州城褪去了白日的喧嚣,沉入一片灯火阑珊的静谧之中。
林渊并没有休息,他坐在桌前,摊开一张从京城带来的空白地图,凭借着惊人的记忆力,开始绘制苏州城的大致轮廓。他的笔尖在纸上移动,街道、河流、城门、重要的建筑,一一浮现。
柳如是则在一旁,研着墨,偶尔会根据自己的记忆,为林渊的地图做一些补充。
“这条巷子,叫乌衣巷,往里走,通着几家旧书铺子。”
“松鹤楼的后面,有个小码头,专供富商的画舫停靠,可以直接从水路离开。”
两人配合默契,一个画,一个说,竟有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柳如是看着林渊专注的侧脸,烛光在他的眼睫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忽然想起一事,轻声问道:“大人,您此来江南,是为了寻找‘凤星’。国运图上,可有提示这凤星是谁?”
林渊手中的笔停了一下。
“国运图只给了四个字——‘秦淮八艳’。”他没有隐瞒。
柳如是闻言,握着墨锭的手猛地一紧,一滴浓墨滴落在宣纸上,迅速晕开,像一朵黑色的花。
“秦淮八艳……”她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神情复杂。那曾是她们这群风尘女子最荣耀的称号,也是束缚她们一生的枷锁。
“她们……如今都散了。”柳如是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自我之后,陈圆圆姐姐被送往京城。寇白门姐姐,嫁给了保国公朱国弼,听说日子过得并不舒心。马湘兰姐姐早已病逝。卞玉京姐姐看破红尘,入了道观。剩下的顾横波、李香君,还有这位董小宛……我们虽同负盛名,却早已天各一方,各自飘零。”
她每说出一个名字,都像是在讲述一段被时代洪流裹挟的、身不由己的命运。这些曾经在秦淮河畔艳光四射的女子,如今不过是散落在乱世棋盘上的棋子,不知下一刻会被谁拾起,又会落向何方。
林渊抬起头,看着她眼中的黯然,他知道,她想起了自己,也想起了她的那些姐妹。
“所以,我要把她们都找回来。”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散落的棋子,聚在一起,才能成为扭转棋局的力量。”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敲响。
赵二回来了。他身上带着一股深夜的寒气,脸上却难掩兴奋。
“大人!”他将一叠厚厚的卷宗和几张写满了字的纸条放在桌上,“都查清楚了!”
林渊示意他坐下喝口热茶,自己则拿起了那些纸条。
“媚香楼那边,朱由榔已经放话,给了董小宛三日期限。三日之后,不管她从不从,都要用八抬大轿,把人‘请’进王府别院。如今媚香楼外,全是朱由榔的眼线,许进不许出。”
“桂王府在苏州的生意,主要是丝绸和盐。但根据我们‘蜂巢’内线的消息,朱由榔好赌,前阵子在澳门输了一大笔钱,挪用了家里的公款。桂王大怒,断了他半年的用度。他现在,就是个外表光鲜的穷鬼,正急着找门路捞钱。”
林渊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弧度。
他要的鱼,不仅上了钩,还自己把弱点全都暴露了出来。
他最后拿起那份最厚的、关于朱由榔本人的卷宗,快速翻阅着。柳如是也凑了过来,两人一同看着。
卷宗记录得极为详尽,从朱由榔的生辰八字,到他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宠爱哪个小妾,全都一清二楚。
当看到其中一段描述时,柳如是的眼睛蓦地一亮。
“此人虽不学无术,却极好虚名,平生最恨别人说他是‘武夫’、‘草包’。为彰显自己文采风流,常一掷千金,举办诗会,并强邀名士参加。若有人在诗会上能胜过他,他便妒火中烧;若都奉承他,他又觉得索然无味,认为旁人看不起他。性情乖张,极难伺候。”
柳如是抬起头,看向林渊,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大人,”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看来,我们这位小王爷,最大的弱点,不是好色,也不是贪财。”
林渊放下卷宗,与她对视一眼,两人心中已有了同一个答案。
他最大的弱点,是那份可笑又可悲的、想当名士而不得的虚荣心。
林渊的手指,在地图上“媚香楼”的位置上,轻轻一点。
“既然小王爷喜欢办诗会,”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那我们,就帮他办一场大的。大到……让他永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