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嬴政从思绪中回神，扶苏已然讲完。
殿内一时寂静。
片刻后，扶苏想起一事，开口道：“儿臣此次也将宋主赵构带回咸阳。父王可愿一见？”
“你把赵构带来了？”
嬴政方才从思绪中抽离，听罢扶苏所言，眉梢微动，目光落在儿子脸上，似有深意。
将一国之君擒至敌国都城囚禁，前所未闻。
“先安置他在咸阳，不必急于处置。”扶苏语气平静，唇角却带着一丝冷意，“待宋国新廷稍稳，我再提出以重金换人。”
“他们若不答应，便是弃君于外，民心必乱；若答应，国库必将空虚。”他顿了顿，声音轻了几分，“更妙的是——让赵构回去。”
“一个曾被俘的太上王回到故土，怎会甘居幕后？朝中拥立幼主的大臣们，当初可是把他晾在一旁。”
嬴政沉默片刻，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点。
这计策不动刀兵，却比刀锋更利。
赵慎年幼登基，根基全靠群臣扶持。赵构一旦归来，势必掀起波澜。旧帝与新君之争，权臣与宗室之斗，顷刻间便会撕裂整个朝廷。
而这一步棋，光明正大，无懈可击。
“带他进来吧。”嬴政终于开口，“既是大国之主，见上一面也无妨。”
随即转向扶苏：“你且归府去吧。丽质和褒姒都在等着你，孩子也快出世了。”
褒姒已有九月身孕，体弱多病，太医屡次提醒恐有早产之兆。虽已悉心调理，终究令人挂怀。
话音未落，扶苏已站起身来，神色微紧，拱手一礼：“儿臣告退。”
转身离去的步伐略显急促，背影竟透出几分少年时的冲动。
嬴政望着那身影消失在殿外，嘴角浮起淡淡笑意。他对身旁宦官陈行道：“去，把赵构带来。”
“遵命，王上。”陈行躬身退下。
嬴政执壶自斟热茶，初饮一口，觉其温凉不足，遂又添满。
茶烟袅袅升起时，殿门处脚步声响起。
两名甲士押着一人步入大殿。
那人披发散冠，面色苍白，却仍尽力挺直脊背。
嬴政抬眸，凝视这位远道而来的亡国之君。
赵构不再披着那件刺目的龙袍，换作寻常锦衣，面色苍白如纸，身形瘦削，早已不见昔日宋王的气度与威严。
他站在殿中，目光如刀，死死盯住面前两名曾对他动粗的侍卫，眼底翻涌着怒火。
踏入大殿的一瞬，他扫视四周，眉梢微挑，唇角掠过一抹轻蔑。
这秦国王宫，比起他那金碧辉煌的宋宫，实在简陋得可怜。
可当他的视线移向上方案后静坐之人时，神情骤然凝固。
“秦王……政！”
赵构双拳紧握，嗓音低哑，字句从齿缝间挤出。
那一声叫唤里，竟藏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战栗。
嬴政端坐高位，垂眸望着他，唇角轻扬：“多年未见，赵构，你见到寡人，竟无半分欣喜？”
他们并非初识。
早在周天子寿辰之日，二人便已照面。
那时，宋国强盛如日中天，而秦国尚在边陲挣扎，不过是替周室养马的小邦，勉强获准入席。
彼时赵构身为宋国太子，目空一切。见嬴政现身宴上，顿觉荒谬，当场讥讽羞辱，言语极尽刻薄。
嬴政却只一言不发，拔剑而出，剑锋直取其首！若非旁人阻拦，那一剑便已取他性命。
那是秦国第一次在列国面前亮出獠牙，震慑四方。
赵构自此心神受创，卧床数月，噩梦连连。嬴政之名，成了他夜夜难安的梦魇。
自那以后，他对秦恨意深种。
待他登基为宋王，暗中资助六国抗秦，意图遏制秦国崛起。
可惜天不遂人愿。
秦国出了个白起，铁血无情，横扫六合，以雷霆之势覆灭六国，令秦势不可挡。
两国自此结下宿怨，在赵地交锋不断，战火连年。
旧账未清，今日重逢。
昔日高高在上的宋国储君，如今沦为阶下囚；而当年被他嘲讽的边陲小国之主，已君临天下。
赵构胸口起伏，猛然咬破舌尖，血腥味弥漫口中，疼痛让他清醒。他抬头瞪向嬴政，面目扭曲：“寡人悔不当初，该下令踏平你们秦国！”
若那时果断出手，不顾道义，不惧后果——
今日局面，岂会如此？
嬴政淡淡一笑，目光如寒刃扫来：“过去之事，无需多提。世间从无‘倘若’，亦无‘悔’字。”
他微微侧首，审视着赵构，语气轻慢：“本以为岁月能让你长进几分，谁知依旧不堪。”
“寡人倒想问问，你手中握有偌大宋国，如何落得今日这般田地？”
赵构的起点，本是最高的。
他是最早淡出列国纷争的人。
“你今日便是专程来折辱本王的？身为一国之君，岂能如此轻狂！”
赵构怒不可遏，声音颤抖。
嬴政的话语直戳他的软肋，那些深埋心底的怯懦与不甘被当众揭开，羞愤如烈火灼心，几乎令他窒息。
嬴政听罢，唇角微扬，目光清冷地望着赵构：“寡人心情畅快便足矣，你又能奈我何？”
“你！你！你——”
赵构手指颤抖地指向对方，怒火攻心，浑身发抖，话未说完，竟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嬴政见状朗声大笑，胸中积压多年的沉闷仿佛随风散尽。
如今他不再拘泥于帝王的身份，偶尔放纵一次，竟觉通体舒泰。
笑声止歇后，他神色从容地挥了挥手，命人将昏迷的赵构抬出殿外。
扶苏离开嬴政的行宫后，径直返回东宫太子府，去寻李丽质与褒姒。
在外征战日久，他最挂念的便是身怀六甲的褒姒。
太医曾言，褒姒体质偏弱，孕期多有隐患，生产亦存风险。因此他在战场上每遇闲暇，心中无不牵挂着她，恨不得插翅飞回身边。
如今归来，脚步却不由迟疑起来。
察觉到内心的踌躇，扶苏轻抚鼻尖，低声一笑，迈步走入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