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安十四年的春天,来得迟而料峭。
京城表面的繁华之下,暗流已然汹涌了半年。
自镇北王季华铭“突发恶疾”薨逝、北疆兵权被收,已过百日。
新晋的镇北王季凛,空有尊号,却被无形的手牢牢按在京城这座镀金的囚笼里。
他深居简出,除了必要的朝会,几乎从不在公开场合露面,只在王府那方狭小的天地里,对着父亲的灵位,或是沉默地擦拭那柄再难饮血的剑。
朝野上下,大多以为这位少年王爷已心灰意冷,认命了。
但东宫的路啸知道,季凛没有。
那双偶尔在朝会上相遇时、看似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燃烧着的是冰冷的、未曾熄灭的火焰。
他们之间,通过徐年建立起了一条极其隐秘的联系通道。
传递的信息简短而隐晦,却足以让路啸明白,季凛从未停止过行动。
他在利用父亲留下的、连帝王也难以完全掌控的北疆暗线,如同最耐心的猎手,一点点梳理着朝堂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分析着每一个潜在的盟友与敌人。
他们的目标明确——六皇子路灼。
这不仅是私仇,更是势之所迫。
路灼及其背后的母族,是皇帝路临渊用以制衡太子的关键棋子。
除掉路灼,不仅能报一箭之仇,更能沉重打击淑妃一系,斩断皇帝制约东宫的一条重要臂膀,为将来……或许是为那无法言说的“将来”,扫清部分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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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机,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深夜,由心腹徐年带来。徐年一身夜行衣,带着室外的寒气,低声禀报:“主子,江南漕运的线,有眉目了。”
他详细道出:去年陛下批准的江南漕运改道工程,六皇子路灼与其舅、吏部侍郎王明远,涉嫌与掌控漕运的“青龙帮”勾结,虚报工程款项,贪墨巨额银两。
更骇人听闻的是,时任漕运监察御史的周迁因察觉端倪,上书弹劾前竟“意外”落水身亡,其家眷亦在返乡途中遭遇“山匪”,无一幸免。
此事做得干净,但并非毫无痕迹。
周御史生前似乎有所预感,将部分证据交予一名心腹侍卫,该侍卫亦在追杀中重伤,其妻林氏携幼子侥幸逃脱,并带走了一本关键账本。
如今,这林氏隐姓埋名,藏于京郊西山一猎户家中。
路啸眼中精光一闪。
贪墨、人命!这是足以动摇皇子根基的重罪!
他立刻意识到,这是等待已久的机会。
“不惜一切代价,找到林氏,拿到账本,确保她母子安全!”他沉声下令,东宫最精锐的暗卫随即悄然出动。
与此同时,消息通过密道传入了镇北王府。
季凛的回信很快,依旧简洁,却直指核心:“账本需核真伪,人证需万全。王明远掌吏部,党羽众多,恐狗急跳墙。可寻其边镇关联,一击毙命。”
两条线同时启动。
路啸负责“账本”与“人证”,全力搜寻并保护林氏;季凛则利用其兵部郎中的身份便利以及北疆的隐秘人脉,开始暗中调查王明远一党是否与边镇将领有非法往来,试图将贪腐案与可能涉及的军务勾结联系起来,将案子扩大,使其更具爆炸性。
搜寻林氏的过程凶险万分。
路灼和王明远显然也听到了风声,派出大批高手在京郊搜寻。
东宫暗卫与对方的人马在西山一带数次遭遇,爆发了多次无声却惨烈的搏杀,双方皆有死伤。
最终,凭借更精心的策划和暗卫的拼死护卫,伤痕累累的林氏和她年幼的儿子被成功秘密接入京城,安置在东宫一处绝密据点。
那本染血的账本也终于呈到路啸面前——上面清晰记录了路灼、王明远通过白手套与青龙帮的资金往来,数目巨大,更有几笔标注为“抚恤”、“封口”的支出,时间点恰好与周御史及其家眷“意外”身亡吻合。
铁证如山。
然而,无论是路啸还是季凛,都清楚仅凭贪腐和人命,未必能彻底扳倒一位圣眷正浓的皇子。
皇帝极有可能为了皇室颜面,将案子压下去,找几个替罪羊了事。
“需要更重的罪名,足以让父皇无法回护的罪名。”路啸在密信中对季凛写道,“通敌,或谋逆。”
就在此时,季凛那边取得了突破。
他安插在兵部档案库的一名忠心老文书,在整理陈年旧档时,发现了一份被刻意归入“废弃文书”类的边境互市记录。
记录显示,约七八年前,王明远时任户部郎中,曾力主批准一批“特种木材”和“牛筋”出口至北境“互市”,理由是“促进边贸,利国利民”。
然而,这批物资的最终接收方模糊不清,且有线索指出,其中大部分流向了当时与朝廷关系紧张、时有摩擦的烈风部。
而这些木材和牛筋,正是制造强弓硬弩的战略物资!
虽然记录不全,关键经手人要么已调离京城,要么“意外”亡故,死无对证,但这无疑是一条极具价值的线索。
若能将其与路灼联系起来,便可扣上“资敌”这顶足以满门抄斩的帽子!
季凛并未打草惊蛇,而是继续暗中搜集旁证,并开始策划如何将这根线,巧妙地与路灼绑在一起。
他们不需要确凿到无法辩驳的铁证,他们需要的是一个恰到好处的引爆点,一个在众目睽睽之下、让皇帝无法装聋作哑的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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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机经过精心推算,选在了世安十四年四月十五,皇帝路临渊于宫中设家宴,款待皇室宗亲及重臣的日子。
当晚,御花园内灯火通明,丝竹悦耳,一派祥和。
宴至中席,气氛正酣。
突然,御史台一位以“耿直”着称、实则早已被路啸暗中晓以利害的官员程御史,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举着酒杯,步履蹒跚地走到御前,故作醉态地高声问道:“陛下……陛下圣明!臣……臣近日听闻一桩奇闻,说那江南漕运改道,改得是好哇!不过……这银子,怎么好像没改到国库,倒像是改道流进了六殿下和国舅爷的私库里去了?还……还听说因此闹出了人命?陛下,您说这事儿是真是假?臣这杯酒,是敬陛下清明治国呢,还是该敬六殿下生财有道啊?”
这番“醉话”如同惊雷,瞬间炸响了整个宴会!音乐戛然而止,满座皆惊,目光齐刷刷投向脸色煞白的路灼和王明远。
路临渊面色一沉,怒道:“程爱卿!休得胡言乱语!御前失仪,成何体统!来人,扶他下去醒酒!”
“陛下!”不等侍卫上前,又一位官员起身,乃是与王明远有旧怨、其子曾在北疆受过季华铭恩惠的兵部侍郎李大人。
他手持一份卷宗,神情肃穆:“程御史虽言语失当,但所言之事,恐非空穴来风!臣这里有漕帮遗孀林氏的血书控诉,以及部分记载了银钱往来与人命交易的账本副本为证!请陛下御览,明察秋毫!”
血书和账本副本被当众宣读,林氏字字血泪的控诉和账本上清晰的记录,令人触目惊心。
路灼和王明远慌忙离席跪地,高声喊冤,指责程、李二人勾结,构陷皇子,居心叵测。
场面顿时大乱。
路临渊脸色铁青,显然有意压制,厉声喝道:“此事容后详查!休得在家宴上……”
话音未落,异变再生!
只听御花园靠近外围宫墙的黑暗中,传来一声尖锐的唿哨!
紧接着,一支弩箭破空而来,“嗖”地一声,精准地钉在了宴席区域边缘的梁柱上!
箭杆上,赫然绑着一封密信,箭簇的形制,带着明显的烈风部风格!
“有刺客!”侍卫们顿时紧张起来,迅速护住御前。
一名侍卫小心取下弩箭和密信。
信的内容是用一种粗糙的北境文字书写,由在场的鸿胪寺通译当场翻译。
信文简短,语气急切,竟是催促“京城贵人”尽快提供约定好的下一批“上等木材”,并提及“前次合作甚悦,望保持”等语。
这封“恰到好处”的密信,自然是季凛的手笔。
真假难辨,但出现的时机、方式,以及内容与之前档案记录的隐隐吻合,瞬间将“贪腐”案升级到了“通敌资敌”的高度。
“父皇!这是陷害!是有人蓄意栽赃!”路灼面无人色,声音凄厉,几乎崩溃。
然而,此刻再多的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贪墨工程款、草菅人命已是确凿,如今又扯上“通敌”嫌疑,众目睽睽,证据接连出现,环环相扣。
路临渊的脸色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他死死盯着跪在地上、狼狈不堪的路灼和王明远,眼中是滔天的怒火,更是帝王权威被挑战后的冰冷与决绝。
皇室颜面在此刻荡然无存,若再强行维护,不仅无法服众,更会动摇国本。
路临渊缓缓站起身,强大的威压笼罩全场,喧闹瞬间平息。
他扫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面如死灰的路灼身上,声音冰冷,一字一句,如同最终的判决:
“六皇子路灼,品行不端,勾结外官,贪墨国帑,草菅人命,更涉嫌……勾结外邦!即日起,削去所有封号,废为庶人,圈禁宗人府,非诏不得出!吏部侍郎王明远,及其一干党羽,即刻锁拿,打入天牢,交由三司严加审讯!所有涉案人员,无论牵扯多广,给朕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御林军一拥而上,将瘫软在地的路灼和面无人色的王明远拖了下去。
淑妃尖叫一声,当场晕厥在地。
一场精心策划、步步为营的宫廷风暴,以路灼集团的彻底覆灭告终。
路啸与季凛,一明一暗,默契配合,终于将这个心腹大患彻底铲除。
家宴在一片死寂和人心惶惶中不欢而散。路啸回到东宫,屏退左右,独自站在窗前,望着沉沉夜色。
今夜之后,朝堂格局将为之大变。
不久,徐年悄无声息地出现,递上一张小小的、无字的白绢。
路啸接过,走到烛火前,将白绢微微烘烤,几行清瘦的字迹缓缓显现出来,是季凛的笔迹,依旧简洁:
“事毕。林氏需妥善安置,永绝后患。京中耳目甚多,各自珍重。安。”
路啸将白绢凑近烛火,看着它蜷曲、焦黑,最终化为一小撮灰烬。
他吹散灰烬,目光再次投向镇北王府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