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某医院,清晨的阳光透过普外科病房的窗户,洒在光洁的地板上,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里的焦躁。
云染染跟在刘主任身后,听着他耐心地给一位老病号解释:“张老师,您看这个数据,波动主要跟您上周没严格控盐有关系。现在国家集采的这批药,有效成分和进口药是一样的,疗效有保障……”
“有保障个屁!”病床上的老张头猛地拍了下床沿,输液管跟着晃了晃,“我以前吃那个进口的,指标稳得很!换了你们这个,就跟过山车一样!是不是便宜没好货?你们医院是不是为了赚钱,净给我们用差的?”
他的嗓门又粗又亮,隔壁床的老李头立刻凑过来:“就是,我这血糖也控制得没以前好了,昨天测都快到8了!”斜对面的阿姨也跟着点头:“钱我们又不是出不起,好药为啥不给开?别是你们医生拿了集采的回扣吧!”
刘主任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指节因为攥着病历本泛白,脸上却还绷着温和:“张老师,药物一致性评价您听过吧?集采药得通过这个才能进医院,成分、工艺都和原研药一样,您要是不信,我把说明书给您拿过来……”
“别跟我扯这些没用的!”老张头别过脸,“要么给我换回进口药,要么我就找你们院长去!”
云染染在旁边攥紧了手里的治疗盘,心里叹了口气。道理谁都懂,可真到自己身上,尤其是关乎健康的时候,那份不信任感就像病房墙角的霉斑,擦都擦不掉。
查房在满屋子的嘟囔声里结束,刚回到护士站,两个穿白大褂的身影就怯生生地凑了过来——是实习医生小李和小王,白大褂袖口都磨得起了毛。
“云老师,刘主任在忙吗?”小李搓着手,声音压得低低的,“我们……学校那边催着交毕业论文初稿,想请两天假回去改改。”
云染染还没开口,正在电脑前敲病程的住院总赵医生头也没抬:“不行。现在科室多忙你们看不见?昨天夜班收了三个急诊,今天还要两台手术,你们走了,术后换药、生命体征记录谁顶?学校的事再急,能急过病人的命?”
小王的脸瞬间红了,眼圈也跟着发热,声音细得像蚊子叫:“我们在这干了大半年,一分钱补贴没有,每天从早上八点忙到晚上十点,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医院食堂的菜要么咸要么淡,外面的盒饭二十多一份,我们俩一个月生活费就一千五,都快吃不起了……”
这话像根细针,轻轻扎在云染染心上。她猛地想起儿子汪明睿,此刻也在另一个城市的骨科实习,每天抱着病历本跟在主任身后,下了手术还要蹲在护士站啃考研真题,上次视频通话,孩子眼里的红血丝比手术缝合线还密。
她知道赵医生的难处——科室就这么几个人,实习生虽说是“实习”,却早成了半个主力,真走了,活儿根本转不开。可她更疼这两个孩子,他们揣着“当医生救病人”的热乎劲儿来,却被日复一日的琐碎和拮据磨得没了光彩。
“行了,小赵少说两句。”云染染拉了拉小李的胳膊,声音放软,“主任那边我去说,尽量给你们争取半天假,把手头的活儿交接好,改完稿子赶紧回来。”
两个孩子眼睛一亮,连忙点头:“谢谢云老师!我们肯定快!”
打发走他们,云染染一回头,撞进了刘主任疲惫的目光里——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办公室门口,手里捏着个皱巴巴的烟盒,太阳穴突突地跳。
“主任,那俩孩子……”云染染走上前。
“我听见了。”刘主任叹了口气,把烟盒塞回白大褂口袋,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染染,上个月的绩效发了,我们组八个人,总共三万二。”
云染染愣了一下,手里的治疗盘差点滑下来。她知道主任压力大——老婆在社区医院当护士,一个月工资四千多,大女儿在读高三,小儿子刚上幼儿园,房贷每个月八千,还有老家俩老人要养。这点绩效,分摊到每个人头上,还不够给孩子交补习费。
“我爸今天出院。”刘主任忽然说,声音低了下去,“住了半个月,肺炎,光检查费就花了五千多,还好医保报了八成。”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个复杂的笑,“昨天给我爸开出院带药,我特意看了眼,全是集采的,跟给张老师开的一样。”
云染染心里咯噔一下。原来刚才面对老张头的质疑,主任的耐心不只是职业素养,更是因为他自己就是“患者家属”——拿着集采药,算着报销比例,盼着亲人平平安安。
病人的不理解,实习生的委屈,主任的窘迫,还有儿子眼底的红血丝……这些事像一团乱麻,缠得云染染心口发闷。她靠在护士站的柜台上,想喘口气,手机却忽然震了震。
是汪明睿发来的消息,附带一张自拍:「妈!刚跟完一台脊柱侧弯手术,主任还让我缝了两针!虽然站了四个小时,腿都麻了,但超开心!晚上继续背英语单词,冲!」
照片里的男孩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眼圈深陷,下巴上还冒出了胡茬,白大褂领口沾着点碘伏印子,可眼里的光,比窗外的太阳还亮。
云染染看着照片,嘴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是啊,累得直不起腰,难得到头秃,可这些孩子,包括她的明睿,不都还在咬牙撑着吗?为了那句“医生”,为了手术台上那句“成功了”,为了心里那点没凉透的热乎劲儿。
她深吸一口气,直起身,拍了拍手,声音清亮:“都打起精神来!15床术后该测血糖了,23床的液体还有五十毫升,准备接瓶!小张,去药房把下午的口服药领回来,记得核对批号!”
护士站里的人立刻动了起来,打印机的“滋滋”声、治疗盘的碰撞声、脚步声混在一起,刚才的沉闷一扫而空。
云染染看着眼前忙碌的身影,心里清楚,那些烦恼明天还会来——老张头可能还会闹着换进口药,实习生的假未必能批下来,主任的绩效下个月可能还是那么少。
可又怎么样呢?就像儿子说的,“超开心”——哪怕只有手术台上那两针的开心,只有收到消息那一瞬间的温暖,也够撑着往前走了。
生活就是这样,在一堆鸡毛蒜皮里,总能扒拉出点闪光的东西,然后攥着那点光,踉跄着,也坚定着,继续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