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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晓未明,宛城南塍的风先醒。

凤鸣台下水汽升腾,谷渠一线浅银,昨夜试制的小水车咯吱转着,木槽里的水沿着铁英粉涂抹的槽面流,阳未出,粉先亮,好似藏在水里的碎星。台前三榜在雾里立着,黑底白字,刻痕很深。台檐下五口铃静静悬着,风一过,轻叮一声,像替这座城划定今日的第一笔。

崔理带着“粮三检”早起立案,青囊司的小四把印盐放在竹盘里,一块块按出清晰的纹;阿箴提壶巡看伤者,给昨夜风里巡逻的兵各递一盏温盐水。粥棚烟已起,米香在湿冷里鼓出一团团白气。张辽站在台阶侧,臂上白布新换,刀背斜靠腿侧;高顺在台后验队列,半月阵不露一刃,却把一圈稳稳的“禁”铺在场边。贾诩在台侧展开竹册,陈宫抱着沙盘,丈尺夹在指缝,像要在台上做一场“算”。

“起铃。”吕布登台,不坐。细霜覆在他肩甲的线缝里,风一吹,化成微冷的水,他不理,只抬手——

“当——”

大铃一声,清而不乱。人潮像被这声轻轻拎了一下,所有喧哗自行落地,目光抬向台前。

“今日开榜。”吕布声音不高,却穿透雾气,“贤良问三案,匠作征三匠,青囊招三术。法在碑上,粥在棚里,盐在印下。先来,先问,先做。”

话未尽,榜前已有人上:江东舒阮抱图纸,雍丘冶儿提铁锤,清河许子礼执卷,依次入列。三人昨已试手,今来应“长券”。陈宫笑中带着正色,问、核、定职,诸人心气便像铁打在砧上,砰砰两下,成形。

人群未散,一顶旧青席篷车悄悄沿人缝挤来,车前挂着一串破竹铃,叮铃叮铃的声同台上风铃暗相呼应。车上坐一人,麻衣蓬首,帽檐压得极低,露出的半张脸微黑,眼里却藏着光。他捧着一只粗瓷酒壶,壶口塞了半截破布,身上有客途的尘,但脚下极稳。车到台前,他没有起身吆喝,也不抢道,只轻轻把壶塞抽出,抿了一口,仰头望台。

“报名‘贤良’?”台吏问。

“嗯。”他应了一声,淡得像把一根针丢进水里。“江夏——庞玄。”

“庞玄?”贾诩目光一收,袖中的葫芦轻轻一摇,像在辨味。陈宫手指在沙盘边缘轻敲了一下,不言。

“先案。”吕布看他,不多礼,亦不多疑,伸手点向榜面三问,“盐乱、胡患、渠算。”

“盐乱,立‘盐道四法’之外,再添‘两引一网’。”庞玄下车不急不慢,步至台前,拱手,“两引:‘入城引’与‘出城引’相对,一引一识;一网:五户连保之网,盐户相保,盐价一浮三成,自罚一半,连保二户同责。再立‘盐印回验’——今日出城时印,明日入城复印。印错者罚,印灭者更罚。盐枭愿以高价诱民,民求便宜,其实求的是‘稳’。把‘稳’放在印下,他便无价可谈。”

许子礼在旁听得眼亮,躬身:“妙在‘稳’字。”

“胡患。”吕布不插话,目光不动。

“胡车儿不贵‘杀’,贵‘饿’。”庞玄斜了一下眼,“以‘粥坊’为巢,以‘盐法’为桩,还不够。须添‘巡行针’——昼巡之骑不持刃持铃,夜巡之卒不持火持盐。铃鸣处,粥先到;盐起处,人不散。再以‘假价’诱其黑车——官里放出一车‘印盐’的旧引,价与他们一致,三日不动,第四日减一成,第五日平半,黑车入市自乱。我以为胡车儿之患,不在其刃,在其‘秤’。秤不稳,刃自钝。”

陈宫挑眉,笑意一闪:“把贼拿来秤上秤,倒也省事。”

“渠算?”张辽也开口。他不爱书生绕弯,只看能不能落于“用”。

庞玄伸手,从台侧拿过丈尺,毫不生疏地在沙盘上拉出三道线:“上游三闸,闸前设‘溢槽’,闸后立‘缓坑’,中游一浮桥,桥下设‘铁棚风门’,下游二分渠,分渠以‘尺’定民田‘分’——‘分之一’灌‘田’,‘分之二’灌‘磨’,余以‘塘’收。算不在数上,在‘势’上。势顺,三年后宛城可无旱馑之忧。”

陈宫目光烁烁,贾诩袖中葫芦不动,视线却在庞玄面上停了三息。吕布不言,只在庞玄刚写完“塘”字时伸手轻轻按住竹尺——这动作像一个锻铁匠按住金属,让它别再往火里走一寸。

“你姓庞,字?”贾诩开口,笑意极淡,“玄,是‘士元’?”

庞玄抬了抬帽檐,露出眼中的光来,光不锋利,却极深:“庞士元。”

“凤雏?”陈宫笑,笑里有三分试探七分欣喜,“你怎么飞到宛城?”

“并非飞,是饿过来。”庞士元举壶,壶里空空,“江夏风不好,酒不香。听说宛城粥稠,律直,盐不碱,医不笑。我就来了。”

台下人先是一愣,随即窃窃私语:“凤雏——”“襄阳庞家?”“国士?”声音像被风轻轻撩了一把火。

吕布下台阶。这个动作很慢,却叫所有人一惊——霸主下台阶,只有两种时候:一是杀人,一是请人。今日显然不是前者。

他走至庞士元前,拱手,躬身,身形虽未至“九十”,却足以让台前所有人看见——霸主躬身。

“庞先生,”吕布道,“宛城薄地,愿以‘巢’待凤,以‘粥’待客,以‘法’交心。先生可愿试这三条?”

庞士元侧身一礼,不躲也不受:“我不信承诺。”他学着唐樱的语气,说得云淡风轻,“但我看见你们的粥、你的刀和她的针。”

唐樱自人群后走来,针匣抱在臂弯,素衣广袖,眼里没有笑,却落在庞士元手里那只空壶上:“给他粥。”

小四手脚利落,捧来一碗加了盐印的白粥。庞士元也不客气,端起就喝。粥不烫,却稳。粥下去,他喉结滚了两下,脸上那点路上的灰像被粥气轻轻洗了一道。他放下碗,伸手拍了拍空壶,笑:“粥稠——稠得过得去。”

“庞先生。”贾诩上前,袖中葫芦轻摇,“我以三问请你,类同台上榜问,不问高远,只问今日。”

“请。”

“一问,‘盐’之外,何以定民?”

“‘秤’之外,‘书’。”庞士元道,“立‘三习堂’,你们已做。再添‘两册’——‘黄籍’与‘黑籍’。黄籍定良,记粮、地、役;黑籍定奸,记罚、禁、责。黄籍每三月校一次,黑籍每月讲一次,讲给人听。人听了,便怕黑、爱黄。这不是为吓,是为‘明’。”

“二问,胡车儿之外,何以御敌?”

“敌不必远,近在城内。”庞士元指台后,“豪右之心不除,敌在席间。御敌在外,御心在内。你既立‘三印’,当立‘三限’——银限、仓限、马限。银不得囤,过三百两报;仓不得私,过三十石查;马不得隐,过三匹录。豪右若想与城为敌,就让他先与法为敌。”

“第三问,若朝廷问罪,曰‘吕布挟宛自王’,何以对?”

庞士元这话一出,台下微哗。张绣眼光一闪,肩背微紧。吕布却不动,目光仍在庞士元面上。

“以两字对:‘医’与‘粥’。”庞士元道,“医不拒人,粥不拒口。王可以争,义不可以争。你若能把‘医’与‘粥’立成法,则宛城之人就是你的‘书’,书上写着你不是以刀为王,是以‘人’为王。朝廷若问罪,就请他先看一看谷碑、粥棚和青囊司。”

“巧。”唐樱淡淡,“但不虚。”

“我本就是来吃粥的。”庞士元笑。

“庞先生。”吕布道,“宛城纳你。”

庞士元搔了搔头顶那撮毛,忽然道:“纳也罢。不纳也罢。我今日还要再答一问——”

“何问?”

“我来时一路闻到‘胡车儿’的烟火味,像盐混着砒砂,里头还有一星‘沥青’。”庞士元眯了眯眼,“他今晚要放‘盐烟’,先在东市,再在西桥,欲以‘烟’杀人,借势毁台。”

“东市、西桥——”陈宫指尖顿在沙盘上,敲了两下,“他要争‘心’。”

“争心,用烟最直。”庞士元道,“我有法一则,属‘针’,有力却不见刃;法二则,属‘水’,重却不见石;法三则,属‘人’,软却不见缚。”

“说。”吕布的目光沉而直。

“一,针法——在台下与市口各立‘逆风灶’,灶口向风,灶腹藏湿灰,烟至,开灶,负压自生,烟被灶吞,化作灰。”庞士元抬指画了个弧,“二,水法——青囊司预配‘清冷香水’十缸,按‘三停一灌’之法施救;并请唐娘子命人以‘湿帛护喉’之教,沿街传一遍。三,人法——以‘铃代鼓’,铃声一处起,众知该往哪边‘避’。你们的半月阵,可做墙,不必做刃。”

高顺点头:“可。”

“这便是‘巢’与‘网’。”庞士元提壶,壶里空,却举得像满,“巢立于台,网铺于市,凤未必来,人先稳。”

“先生既来,不做客。”吕布转身,一挥手,“陈宫,立‘逆风灶’两座;贾诩,起‘铃法’一篇,街吏与黑牙昼夜轮;唐樱,十缸‘清冷’、十箱湿帛;张辽、高顺——东市、西桥,半月为墙。今日不杀人,只护人。”

“诺!”

令出如弦,场上人都看见了:一座台不是纸上说事,是把命搬到手上做事。

——

申初,东市。胡车儿的人果然动了,黑车两辆,先是卖盐,后是放烟。烟一出,先甜后苦,苦里带腥,水一浇,烟不灭,反腾一层青火。人群初乱,骨铃先响。黑牙队拉出半月如墙,墙后“逆风灶”开口,灶腹湿灰“呼”的一吸,烟被生生吞进去。青火找不到风,贴地乱窜,窜到灶前被湿灰一压,像一条疯狗被人按住了背。

西桥那边铃声次第起,沿街小吏敲木板,口口相传:“湿帛护喉——!朝东走,不逆风——!”青囊司的小四背着印盐竟也以桶提水,在石阶上扑成一地湿。阿箴手里提着“清冷”,一路灌,一路扶。唐樱不在场,却把“针”派得极准:最先倒的人先起,最怕的口先开。

胡车儿站在远处,咬着小秤,秤杆在他牙缝里“吱呀”。他眼见烟被吞、火被压、人不乱,烦得想把秤折断。身边小头目低声道:“大哥,台下多了个麻衣书生。”

“书生?”胡车儿笑,笑得唇裂又渗血,“好啊,书生会写会算,我们会饿人。等他们‘凤’招来,我们再烧‘巢’。”

他转身就走,袖下一抖,黑盐一包塞进泥里——“埋起,以后用。”

——

夜色沉时,东市与西桥各有两处新灶。灶口冷了,湿灰里留下盐味,淡淡的,并不起惹。粥棚却更旺了,粥面一层薄薄的油,是崔理从军厨抠下来的肉汤精。许子礼拿着新写出的“盐引”,在台下教小吏怎么“对号”;雍丘冶儿把新打的直铁递给舒阮,舒阮用它来做更稳的水车轴;杜潜被青囊司按着手,逼他把数十年接骨的手法写成“拗肘要诀”;小四把印盐摊开,教孩子们认印的“脚”,嘴里不停地念:“这个是‘吕’——一撇一捺再一口,管你嘴。”

风过铃轻。庞士元倚在台后,举起空壶,壶口对着铃,笑:“铃比酒好喝。”

“那就少喝两口酒,多听两声铃。”一个声音在他身侧淡淡响起。庞士元不回头,也知道是谁。

“唐娘子。”他扭头,认真,“江夏酒不香,宛城粥好。你针也好。”

“针不分好坏,只分稳与不稳。”唐樱目光落在他手壶,“你若空着来,便空着走。”

庞士元“嘿”了一声:“我不是空着来。”他从怀里摸出一卷薄薄的纸,纸上写着四个字——“巢网针秤”,下头密密写了二十条杂碎的“律”:铃响三里内粥先至、盐引对印方行、逆风灶三日一清、粥棚三日一检……写得琐碎,却正是“用”。

“给你。”庞士元把卷塞过去,“你爱钉舌头,我爱钉规矩。”

唐樱接过,匣盖在腕上轻轻一动,像一枚印:“钉得好。”

“你笑了。”庞士元忽然道。

唐樱没笑。她只是抬头,远远看了一眼台前——吕布站在台上,黑竹片“索命帖”在案角,‘盐律五条’压在一侧,手按其上,不是压,是记。张辽立在台阶下,刀背斜靠,眼里亮;高顺站在墙边,指尖轻点刀柄,像在试钉;陈宫在沙盘前添了一道渠,贾诩袖中葫芦微晃,像在点头。风把这些人的影子拉长,拉到台下,拉到粥棚旁,拉到谷碑前,拉进灶口里。

“他今天躬身。”庞士元道,“我见过许多王,少见王肯为人躬身。”

“他有‘止’。”唐樱淡淡,“知道什么时候把手按在别人胸口上,知道什么时候把手放下。”

“你说话,从来不给人面子。”庞士元笑,“好。”

“你也别给我面子。”唐樱转身就走,“明日辰正,‘诸方局’开卷,迟一步,不收。”

“诺,唐娘子。”庞士元拱手,姿态像个认真受教的学生。

——

夜半后,风停。凤鸣台上的铃不响,骨铃在谷口轻叮两下,像在替山水点名。青囊司灯未灭,唐樱把庞士元的“巢网针秤”卷子摊在案上,逐条添了“用法”:谁执,几时验,犯者罚、功者赏,写到半夜,指背那道小伤痕又隐隐发热。她抬手按住,记,不止疼。

帅府偏堂,吕布独坐,案上两片薄竹并列:一片“索命”,一片“盐律”。他把“索命”翻回“背面”,不露那两个字,让它低低地压在“盐律”一角。他想起今日那一躬身,身腰沉,心却轻。他不是为庞士元躬身,是为“人”躬身——为宛城这一城稠粥、薄盐、直律与愿意来的人躬身。

“主公。”贾诩入,躬身,“凤鸣台今日未乱,东市、西桥烟事尽解。‘逆风灶’小法可行,‘铃法’试验尚好。庞士元愿受‘外策’之名,不领兵、不领印,领‘台’,领‘策’。”

“可。”吕布道,“给他一处小屋,靠台,不靠营。不纳为臣,先纳为友。”

“明日晨正,‘诸方局’开卷。”贾诩笑,“唐娘子要你记得她那四样——盐三十斤、布十匹、纸二十刀、针十匣。”

“给。”吕布道,“再给她两样——一根新骨铃,一面小旗。”

贾诩挑眉,笑意深了一寸:“主公会讨人欢心。”

“不是讨,是立‘杆’。”吕布看向窗外,“她针是杆,他刀是杆,台是杆,铃也是杆。杆立,才等得住‘凤’。”

“凤未必来。”贾诩慢慢道,“也可能来的是‘雏’。”

“雏就雏。”吕布淡淡,“雏好养。”

贾诩笑着退下。吕布把手按在案上两片竹片上,掌心有一丝未散的冷。他闭上眼,把那丝冷沿着“止战四诀”压入旧伤,压稳,压沉。窗外夜色像一块被反复打磨的黑铁,边缘处隐隐有了一丝白。

——

黎明。第一声铃响,凤鸣台上的风把雾割开了一条细细的缝。庞士元提着空壶来敲“诸方局”的门,门开,唐樱递出一卷竹册,册上首句写着:“救十人者,免徭一年;戏伤者,逐出;谋财者,断指。”庞士元接了,认真看。阿箴搬出一堆湿帛,小四端着盐印,崔理把秤摆平,舒阮把水车轴又打了一遍直,雍丘冶儿把铁锤举起来,许子礼把新写的“盐引”悬在台前。

张辽绕过台阶,看见少年在刀门外按步,眉心那道血礼封而不灭。铁牌不响,心里却“叮”的一声。他笑出一点点,回身走向高顺。高顺看他一眼,手在刀柄上轻轻一点,像在试钉——钉纹正。

东边的天突地亮了那么一寸。薄红像一根线,从黑里轻轻划开,像唐樱昨日指尖在少年眉心轻轻一点的那一触。凤鸣台上铃未响,粥棚里火已旺,谷口的碑在红里更硬。人的声比铃还早。有人报“贤良”、有人报“匠作”、有人报“青囊”,还有人只是端着碗笑——笑里有盐、有粥、有一点点热。

霸主躬身迎国士,不是为一个人的名;“巢”已立,“凤”未至,来的是愿意把手按在同一块土上的千百人。朝阳未升高,光已到。风从台上掠过,带起一丝铃声,清、短,却稳——像一根杆在风中直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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