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大帐很快空空如也,桌上的地图被风吹得翻开又合上。帐门外,雪花斜着落,插在泥里,留下一根根细白的针。天色像被谁攥住了脖子,灰得喘不过气。
同一刻,虎牢关城楼上,陈宫看着从东方传来的烽烟,微微眯起眼。他对吕布低声道:“诸侯解散的捷报,会在日中之前送到。”吕布举起一壶温酒,遥敬东方,唇边漾着一丝看不清是笑是冷的弧度:“天下,终于清静了。”他仰头一饮而尽,把酒壶递给张辽,“接下来,该轮到我们了。”
“将令。”吕布低声。
“在。”张辽、高顺同时出列。
“轻车五千,甲骑三千,步卒两万,拔营。绕走官道,不入洛阳,不触诸侯。旗帜裹缚,禁声。三更前,到洛阳西三十里,合。”吕布语速不快,每个字却像钉子,钉入每个人的耳鼓。张辽领命,高顺领命。陈宫把一封小小的木匣递给吕布:“这是给并州的信——百工、盐铁、铸械、马政,皆按昨夜定式行。主公放心,种的是根,取的是脉,打的是势。”
“走。”吕布提戟,披风一翻,整座城像一条巨兽从沉眠里苏醒,悄无声息地起身。
行军的队列在午后展开,蜿蜒成一条铁蛇。禁鼓、禁角、禁歌,只有军靴和雪的摩擦声“沙沙”响。每一车辎重都用厚布缠了三层,外面再罩青帷,极目望去宛如一片移动的寒云。张辽骑在队首,虎皮披在肩上,面无表情,只有眼底的光像一束将压不住的锋刃。高顺走在中军,手扶刀首,偶尔回望,确认队尾不乱。
大道旁小村的篱笆外,几个孩子抱着柴火看这支队伍经过,不敢出声。队伍的影从他们脚边掠过,像冬日里一阵无形的风,吹灭了篱笆上最后一朵迟开的黄菊。
天近黄昏,河道边的芦花被寒风卷成一片翻涌的浪。陈宫坐在一辆素木马车里,撩开车帘,看了看西天一线余霞,又看了看地图上那枚被红笔圈得很狠的小字——“敖仓”。
吕布策马并肩而来。两人目光一触即分,像两把刀轻轻交了一下锋。
“主公,”陈宫把指尖往那一圈红痕上轻轻一点,“虎牢关是饵,联军是鱼。我们的目标,从来不是这些小鱼,而是这条能喂饱天下的大龙。”他顿了一顿,眼神里有种被黑夜浸过的明亮,“夺其粮,则夺其胆;敖仓一入手,‘天下’二字,便是我等案上之棋。”吕布侧首,目光里掠过一瞬冷光:“先吃龙身,再抄龙骨。”他握紧戟柄,戟尾轻轻叩击马镫,发出一声细而清的响。
夜色一点点落下来,像一只巨大的黑幕,从天边向这支队伍缓缓罩下。队列没有加速,也没有迟缓,节奏稳得像一口不露锋的刀。远处,有一缕极淡的火影跃了两下,随即熄灭——那是洛阳方向最后一处乱兵营火,风一吹,化作灰烬,连火星都不肯给它留下。
行至一处无名渡口,渡桥上结着薄冰。张辽勒马,甩出一记手势。百名工士无声扑上,掀起木板,拆下桥榫,把自制的软毡铺上,再覆以薄席,马蹄落在其上,不出一点响。陈宫看着这一切,心里那条最新抹上的线——“体系”二字——又重了一分。他对吕布低声道:“空,不是虚;空,是留白。留给我们写字,留给他们胡思。”吕布瞥他一眼,笑得极轻:“你写,我杀。”
再转一程,有斥候如债鸟般飞回,翻身下马,跪地呈信:“禀主公——东线消息,诸侯各自拔营!袁术已去百里,公孙瓒回幽州,袁绍……袁绍按兵不动,却已拆去半数营帐。曹公最早启程,行军极整。”陈宫点点头:“多米诺倒了,最后一块,往往是看似最稳的那块。等他想懂,棋盘已换。”
吕布没有夸谁,也没有笑谁。他只是把那封并州信件又按了按:“并州那边,灯要一直亮着。”陈宫明白,他说的是那盏“义灯”。他说的是“法牌”。他说的是以“空都”换“立制”,以“迁空”换“聚气”。他在用自己的方法,给这片土地安一个“新”。
雪更密了。天地之间,只剩下一条铁蛇在雪里暗暗游走。最后一线暮色被吞尽之前,陈宫忽然叫了一声:“停。”他从车中探身,手掌在空中比画了一个极小的圈:“此处设一处假营,三面围障,一面故意露空。再立两面旧旗——袁氏、幽州。若有有心人尾随,便请他来吃这一口‘空’。”高顺不问缘由,只作一记军礼,去办。
夜,彻底下来了。远处,敖仓的方向还看不见一丝火光,像一条沉睡的巨龙伏在黑暗里,腹腔里装着天下人的米粒与冬天。风把芦花吹成浪,浪里藏了无数细针,扎在每个人的脸上,扎得人越发清醒。
陈宫把车帘放下,靠在车壁,闭了闭眼。他的嘴角仍挂着那一点极浅的笑,像在雪地里画了一笔极细极细的墨。他知道,等这笔落完,天就要换了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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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