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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城新雨初歇,城墙上的血迹被水冲成一道道褐红的痕,像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

城门洞里潮气缠脚,数十名工匠在火把下敲修垛口,铁锤落在铆钉上的“当当”声,与城内坊巷里渐起的锅灶声混在一起,组成一曲新政初立的粗砺乐章。

吕布立在城楼,披一件无纹黑氅,手按着垛口温凉的石。雨后的风里有泥土和青草的气息,他微微阖眼——宛城拿下了,民心还未稳,士气正盛而浮。此时最忌的是“胜而骄”,最需的是“杀与抚”的尺度。

脚步自背后而来,稳而不疾。陈宫拢着袖子立在侧边:“昨夜按籍移交完毕,城内豪右二十七家,已遣人入库对点粮帛。张绣暂留其宅,外以客礼,内以军法约束;贾诩请见,说是愿以宛地乡谈,献坊市税法一则,所求不多,且看。”

“先不用看。”吕布道,声音不高,却如石落井底,“他献的不是法,是一只探人心的钩子。城里人心未定,他见我立法,是看我‘抚’重还是‘杀’重。此人,先让他看,看久了,才知我想他看的是什么。”

陈宫笑了笑,低声道:“主公既已入局,便是棋手。他看棋盘,我们看他的眼睛。”

吕布侧首,唇角浮出一点难辨的弧度。风越过垛口,卷起他鬓边几缕湿发。他正要说话,楼下传来一阵急马之声,蹄声尚未近,清脆的马嘶已如箭射入耳。

值守校尉沿楼梯疾上,甲片相击,行礼道:“报!北来驿道,有并州旧部求见,自称——吕飞!”

那两个字落地,像火星,剔透地亮了一下。

吕布的指尖在石上轻轻一敲,眼里的黑忽地静了下来:“带上来。”

……

雨水沿着盔檐滴在少年的面颊上,他未去拭。十七八岁的年纪,骨相未尽张开,却已有并州人的棱角。他双膝一软,重重跪在殿阶之下,泥水溅了半裳,仍昂着头,眼里的光是千里风尘打不散的那种明朗。

“堂兄!”他抬声,像他还在并州坡上追马时的喊声,“末学吕飞,携乡勇三十,自并州夜走昼行,万里来投!”

吕布盯着他片刻。记忆里,少年在旧宅门前光着脚追着犬跑,笑声像清泉敲石。后来白门楼前的风是刀,旧梦成灰;如今灰里居然又挑出这么一蓬火。胸中某处微微一暖,他却只是缓慢地走下丹陛,扶他起身。

“起来。”吕布拍了拍少年的肩,近身时闻到一股雨水里浸的汗味和马背的腥甜,“并州夜冷,宛城雨饶,路上可曾有人拦你?”

“拦。”吕飞直率,“有曹操的探子,有袁氏残卒,还有打着‘护商’旗的土匪。我们换了三次马,抄了两条山路,砍翻的少说也五十来个。兄长教我‘去不求捷,守不厌久’,我只记得‘不许死’四个字。”

陈宫在旁听,眼神微动,唇边笑意,却把那笑压在袖中:“少年心硬,有意思。”

“你来投我,”吕布问,“你要什么?”

吕飞想也不想:“要杀人。要杀那些该死的。要给并州父老出口气。”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要在兄长的旗下,打一个干净的天下。”

简短的几句话,像粗石,棱角分明,自有一种让人移不开眼的笨拙诚恳。吕布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笑里有锋,有一种被雨水洗过的明亮:“好。你要杀人,我便给你‘人’杀。”

陈宫眉目轻挑:“主公意下如何?”

“宛城外侧尚有残匪十数股,或是袁氏溃兵,或是城中豪右养的一些‘子弟兵’。昨日才贴了告示,约他们五日内上缴兵刃,愿招安者纳为屯丁。不来者——”吕布目光一沉,如夜色落在井中,“——就地为土。”

他转身,目光落在吕飞身上:“今日起,你领乡勇为‘并州新营’,号三百。先给你一个场子,让你见见什么叫‘修罗’。”

吕飞双拳一抱,眼里像被风吹得更亮:“谨遵将令!”

……

雨止云开不久,城外北坡的荒田里,水泡尚未退尽,泥里埋着镰柄与断箭。这里曾是宛城被攻时的游骑交错之地,血与雨水混成流,顺着浅沟缓下。此时荒田尽处的一道土埂上,竖着一面破旗,旗上“李”字已褪,旁边围着十来个披皮披毡的汉子,腰间各自缠着短刃。旗边烤着一堆火,火上架着一支兔腿,被烤得焦黑。

“你看,”一个大汉用刀尖捅了捅火,“这新来的‘大爷’果是凶,昨儿才贴告示,今儿就‘来催命’。”

“催便催。”另一人嘟囔,“我们投谁都是投,往常投袁,后头投曹,如今投这位……也不是不能。”他吐了口唾沫,“只是要拿出点诚意来。”

话未尽,远处传来一阵低低的鼓点声,像有人用拳缓缓敲击心口。随鼓声而至的是马蹄,然而并不密,象是故意放慢了速度。视野尽头,薄雾里出现了一横黑线,随即黑线分出棱角,化成一个粗略的阵形:前锋二十骑,后有步卒三十余,步趋一致,鼓声里有抑扬,像有人在用看不见的细绳牵他们的呼吸。

“并州人。”那大汉眯眼,“脚下带风的,都是北边的。”

“来得这么少?”旁边有人低笑,“真当爷几个是泥捏的?”

阵形在一处田垄前停住。最前的一骑翻身下马,雨后泥水溅在他小腿上,他却不避,拾起一块湿土,拿在掌心揉了揉,抬眼看向土埂上的人,唇角一挑。

“我并州吕飞。”少年的声音不高,却像春后第一声雷,干脆而清亮,“奉我主将令,来收你们的刀。”

“收我们刀?”那大汉把兔腿从火上取下,油星滴在火里“滋滋”炸响。他撕下一条肉,有意无意地嚼着,眼神在少年身上来回剜,“你配?”

“我不配,”吕飞坦然,“我的刀配。你也不配,你手里的刀也不配。配的是城中的百姓,配的是死在你们刀下的那些人——他们配我们替他们收刀。”

这话落地,火边几人脸色已沉。那大汉“唰”地拔刀,刀身上残着细密的缺口,边缘被擦得发亮。他提刀,刀尖斜指地面:“小子,刀是爷的命。要爷的命,得先把命留下。”

吕飞笑了笑,将短戟自背后拔出。短戟是并州铁匠新铸,戟刃未开至极,却以韧着称。他将戟尾在地上一顿,泥水四散,余音长,“讲规矩的,你我入阵;不讲规矩的,今日就都埋在这片烂泥里。”

他一抬手,并州新营的三十余人齐齐向前半步,动作如一,教训尚浅,胆气却足。少年背后,张辽率十骑在五十步外立起,面无表情,高顺则更后,陷阵营披重甲宛若一堵黑铁之墙,隐在林影里,杀机不露。

土埂上的几人对视一眼,眉心的冷意渐凝。他们原以为来的是一个“纸面告示”的官兵队,未曾想来者虽少,阵眼稳,鼓点沉,且在少年戟下,竟看不出半分怯色。那大汉心知来的是硬茬,长啸一声,足下一蹬,整个人宛若山猫一般自土埂上一跃而下,朝吕飞迎面劈来。

吕飞不退,短戟抬起,一寸下压,戟刃与刀相击,发出尖利的啸声。那声里有并州铁的干脆,也有雨后泥水的湿重。他顺势半步斜出,戟尾横扫,逼得大汉不得不撤半身,刀势一挫,破绽便露。

“大言不惭!”大汉怒吼,刀花暴起,连连封逼。

少年第一次把脚踏进真正意义上的“修罗场”,没有鼓亭里的演武,没有操练场上的点到为止,只有千钧一发的呼吸与生死一线的判断。戟刃每一次落下,泥都被甩成一圈圈扇形的水花;他每一次撤步,膝盖都在泥里陷出一个小窝。手臂迅速酸涨,虎口被震得隐隐发麻,他却咬着后槽牙,将那一口气压得很稳,象是把鼻腔里那股泥腥都吞回去。

土埂上其余几人见老大暂落下风,低喝一声,左右下窜,竟是要以多欺少,乱刃纷起。张辽眉心一动,马腹一夹便要上前,吕布早已预先叮咛,此刻站在更高处的一块石台后,目光一沉,举指微屈——短促的一点,像乐工示意鼓点再紧半拍。

张辽会意,压住马头不动。高顺在后,面无表情,手指却轻轻搭在刀柄上。他的眼里映着前方泥水里拼杀的小小人影,像风暴来临前永远不动的一截桅杆。

并州新营的队列向前一步,前排三人持盾,后排两人手持标枪,少年们呼吸不齐,眼神却出奇地明亮。吕飞背后一声低喝:“抬!”前排三人齐齐抬盾,挡住了两把抄袭来的短刀;“投!”后排标枪化作两道灰影,准确无误地钉进侧面的两人肩窝。尖叫声撕破雨后的薄雾,泥地里血泡像被搅动的红藻,快速地扩散。

“稳住!”吕飞的声音在喉间炸开,他借着那两息空间,再次逼近大汉,短戟不再回避刀锋,直接刺入对方刀与腕之间的空隙,这一下,戟刃狠狠插进肉里,被皮筋缠了一瞬,少年手腕一抖,血花卷起,他另一手顺势握住对方手腕,“咔”的一声脆响,骨折声在雨后潮湿的空气里格外清晰。

大汉闷哼,膝一软跪入泥里。吕飞抬手,戟刃抵住对方喉结,眼里是一种第一次杀人的冷静狂热,与生俱来的残忍还没长成,但那一寸狠已经冒头。

“刀,还是命?”他问。

大汉喘息如牛,脖颈上青筋鼓起,眼睛里是野兽困入陷阱的凶光——最终那光在少年戟尖上颤了颤,化成一口泄气的热蒸汽:

“给。”

他松手,刀坠在泥里,发出一声钝闷的响。土埂上剩余几人见势不妙,转身便逃。张辽一夹马腹,战马嘶鸣,人与马如一道利箭出弦。长刀电光一闪,两个背影先后扑倒,颈项处血线平直,像被墨刷过。

高顺未动,陷阵营如铁墙般向前推移,将逃散的几人像潮水推到石滩,推无可推,便都跪下了。并州新营的少年们呼吸急促,肩背起伏,泥水、血污、雨气、热汗混成一种刺鼻的味道,像真正的战场给出的第一次“见面礼”。

吕布在石台后缓缓站直,目光从吕飞脸上掠过。少年的左臂被刚才那把破刀划出一道口子,伤口不深,却很整齐,血并不汩汩出,反而泛着一层不正常的黑红。他眉头极细地动了动,神情却未变,转身道:“公台。”

陈宫早一步上前,蹲下撩起吕飞袖子,嗅了嗅,脸色在一瞬间收紧:“刀刃上喂了药——不是江湖常见的麻痹药,象是南方‘蛇骨三尾’的粉,走血快,不解则半日内筋肉抽搐,五脏发寒。”

吕布的眸色在风里沉了一寸:“可解?”

陈宫抬眼:“解。只是南方药,北方医当不易寻。要不……请南阳那位华神医或其弟子。”

“传令,”吕布道,声音不高,却在每个人心里敲了一下,“收束战场,缴刀入库。将伤者按轻重先后安置,军法如例。并州新营首战可,奖银各五两。吕飞——”

少年抬眼,脸色因痛略白,却仍直立:“末在!”

“伤不可忍,战不可误。你先回营止血解药,明日辰时,来中军帐,我问你如何让三十人成一把刀,不折。”

“谨遵将令!”吕飞立定行礼,脚跟落地的那一下,泥水被挤出一个小小的印痕,仿佛在这片土地上为自己按下的第一枚刻印。

……

暮色渐合,宛城的灯火一盏盏亮起,从城西的市井一直串到北门的兵营。雨后的风带着瓦面上蒸腾的潮气,吹过城隍庙的破瓦檐,吹过巷尾的豆花摊,吹进中军大帐。

帐内烛火平稳。张辽、高顺、陈宫各据一席。案上摊着宛地舆图,山溪、道路、土垒、旧里坊,细密如网。吕布驻足地图前,手指在宛城北面那块荒田上轻轻一按——那里,薄薄一层灰红尚未干透。

“今日这场小仗,”他开口,声音里带着难辨的寒,“不是为杀人,是为给城里那些‘观望’的人看。让他们看见并州新营不是一群靠唬人立起的白面书生,也不是一群靠杀人立威的屠户。”

陈宫微笑:“主公要他们看见‘秩序’。杀,是秩序的一半;不杀,是另一半。”

“对。”吕布抬眼,目光从张辽、高顺身上掠过,最后落在帐门口——那里站着一个影子,轻薄,带着潮气。他抬手,“贾诩?”

影子向前一步,烛光照出一张病后的清削面孔。贾诩拱手,笑容温而不热:“末将斗胆,自来请罪。今日荒田之事,本是某旧识所养乡勇不愿解甲,某原打算明日亲自劝之,不想反惹出刀毒之祸。某虽为‘客’,却难辞其咎。”

“不是你的错。”吕布淡淡,“今日之局,我自知他们必动。你若去劝,他们也只会以你为‘并州鹰犬’。你我之间,先不谈罪,只谈用。你想用我,我也想用你。今后你出主意,我听;我用刀,你看。至于你那位‘旧识’——”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舆图某处,指尖轻轻一敲:“既然毒已下,便无需再留,明日日出,斩,为城祟除。头悬北门,三日。”

贾诩垂眼:“谨遵将令。”

他说“谨遵”,语气却轻,与平日里那些顺从者不同。陈宫在侧收着他的每一个停顿、每一分呼吸,心里把贾诩放在了一个更复杂的位置——此人看似俯仰,实则每一步都在为自己留下一线退路;他是鱼,不是鹰,一味以鹰抓鱼,不过抓一爪水泡。

吕布看向张辽与高顺:“明日并州新营随陷阵营出城,左右两翼各给一队老卒做骨。张辽镇前,高顺断后。中午前收完北郊‘刀’,下午入城东,抄家四处:一处是贩盐的‘冯家’,二处是典当行的‘史行’,三处是私铸的‘何炉’,四处是‘李村’。凡藏刀、藏甲、藏盐者,以律办之。陈登的人手已调派到位,百姓诉讼由他收理,别让军士与民冲突。”

张辽抱拳:“诺。”

高顺只一字:“遵。”

“再者,”吕布象是想起了什么,目光微沉,“吕飞伤处之毒,命人连夜寻南阳医者。若有华公门人游历至此,不惜重金。若无——”他顿了顿,声音更轻,“则按公台法子配药,务必稳住。”

陈宫笑道:“主公放心。少年骨硬,撑得住。”

吕布不语,只微微点头。他抬起手,在案上那支方天画戟的影里轻轻描了一笔。戟影在烛火里细细颤,像一条被风吹起的细线。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白门楼前那根勒在喉间的麻绳——那时,绳是命之敌;而今,绳在他手里,化作一根根看不见的线,牵着城、牵着人、牵着天下风向。

“修罗场,”他低低地说,像在夜里对自己,“不是让他们学会杀,而是让他们学会——在刀与血之间,把一口气握住。”

烛火“噗”的一声,微微一短,又稳住了。帐外雨后的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吹动帘角。远处,城北的营地传来少年们压低的笑声与呻吟,像挣扎过河的水牛在岸上吐出的第一口重气。更远的终南云脊下,有夜鸟一声突兀的啼,随即被浓重的云压了下去。

……

夜深,吕布独自一人出了帐。宛城的夜尤其黑,黑得像一张未经开垦的荒地。他沿着城墙走,指腹在经过的每一块石上掠过。这些石有的温,有的凉;石缝里生着嫩草,雨水顺着缝隙往下滴。

北门之上,新的木桁架刚刚装好,木头上还留着斧劈的毛刺。他停下,看了看那木桁架,又抬头看夜色。腑中那一点温热越过层层冷意浮上来,他轻声道:

“飞儿。”

风从北而来,带着草木的潮气,像并州的春。

“你要杀人,我便给你人杀。”他又重复了一遍,“但杀到最后,我们得学会不杀。”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指节却握紧了。城内,一盏盏灯火如棋点开去,黑与光在夜中平衡着,彼此依凭,谁都未吞没谁。吕布看着那棋,心中有一瞬清亮:修罗场不是人间地狱,而是他要用来锤出秩序的最冷最硬的铁砧。

“天若不予,我自取之。”他在心里默念了一遍,然后转身,步履安静地隐入夜的另一头。

翌日,鸡鸣未尽,北门外的风已经被重甲的摩擦声压住了。并州新营在晨雾里排开,少年们的眼睛被夜露洗得更亮。吕飞站在最前头,左臂仍缠着绷带,脸色因药苦发白,唇角却架起了一点少年才有的倔强笑意。

城门开,远处荒田的薄雾被阳光一点点刺穿。修罗场再次张开它无形的门,迎接这群初入其境的少年。

他们提着刀,提着呼吸,提着在这世道里活下去的那一口气,往前走。每一步,都踩在昨夜雨后尚未干透的泥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清晰的脚印。

将来有一天,这些脚印会被路石铺平,被岁月抹淡,被新的血覆去——但在此时此刻,它们确确实实地存在,像写进这座城里的某一段命数。

吕布立在城门洞里,看着他们走出去。风从他们身旁穿过,卷起绷带边缘的一点白。他忽然觉得胸腔里那块冷铁似乎也被阳光照得暖了一寸。

“去吧。”他在心里对少年说,也对自己说,“把杀人学会,把不杀学会。把‘并州’两个字,写到更远的地方去。”

鼓声起。修罗场的门,在鼓点里开得更大。少年们迈步,未来与血,秩序与火,像两股洪流,一起冲入他们眼前的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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