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阳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皇帝那声“斩”字,如同九天惊雷,裹挟着凛冽的寒气,在大殿高大的梁柱间回荡、碰撞,最终狠狠砸在每一个臣子的心头上。空气仿佛凝固了,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太常杨彪直接瘫软在地,紫色朝服的前襟被冷汗浸湿了一片,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光禄勋邓盛、大鸿胪周奂等方才积极附议封禅的大臣,更是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面无人色,深深地低下头,恨不得将脑袋埋进胸膛里,生怕那冰冷的目光下一刻就落在自己身上。
他们本以为这是一次锦上添花、迎合圣意的绝佳机会,甚至可能因此青史留名。却万万没想到,换来的竟是帝王如此酷烈无情的回应!斩!这个字从登基以来虽手段强硬、但多数时候表现得还算“讲理”的年轻天子口中吐出,其威慑力远超任何长篇大论的说教。
太傅袁隗垂手立在原地,眼帘低垂,遮住了眸中翻涌的惊涛骇浪。他那张惯常古井无波的脸上,肌肉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刘宏的反应,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他预想过皇帝可能会犹豫,可能会推辞,甚至可能半推半就……唯独没想过是如此干脆利落、不留丝毫余地的拒绝,甚至不惜以“斩”立威!这哪里像是一个会被虚名所动的少年君主?这分明是一个意志如铁、目标明确、且毫不介意用最直接的手段扫清障碍的……枭雄!
他原本打算借此试探皇帝心性,若能促成封禅,便可顺势引导皇帝走向好大喜功的旧路,逐步瓦解新政的务实根基;即便不成,也能在皇帝与卢植等务实派之间埋下一根刺。可如今,刺没埋下,反而让皇帝借题发挥,将“务实”二字,如同烙印般,狠狠刻在了所有朝臣的脑海中!失算了……袁隗心中一片冰凉。
刘宏没有理会下方噤若寒蝉的群臣,他的目光越过他们,仿佛看向了更遥远的地方,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足以定鼎乾坤的力量:
“朕知道,有些人心里在想什么。或许觉得朕不近人情,或许觉得朕辜负了尔等所谓的‘忠心’。”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嘲讽,“但朕要告诉你们,也告诉这天下人!朕之心,不在泰山之巅那块冷冰冰的石头上,而在北疆将士们御寒的棉衣里,在江南农夫手中新式的犁铧上,在洛阳城百姓能买得起的米粮盐帛中,在天下各州县官学里那些孩童的朗朗读书声中!”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殿外:“功业?什么是功业?让这大汉的疆土之内,再无冻死之骨,再无饿殍之路,让每一个子民都能挺直腰杆,安居乐业!让四方胡虏,闻汉之名而胆寒,不敢南下而牧马!这才是朕要的功业!这才是值得告祭于皇天后土的、真正的功业!”
他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更震得人心旌摇曳。
“至于封禅……”刘宏嘴角泛起一抹冷峭到极点的弧度,“等朕他日,率王师,踏破鲜卑王庭,擒获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和连,将大汉的龙旗,插到狼居胥山上的时候!等朕肃清宇内,让我大汉百姓,真正富足康乐,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时候!尔等再来跟朕提这‘封禅’二字!届时,朕,或许会考虑!”
狼居胥山!霍去病封狼居胥!这是何等的气魄!将封禅的标准,直接拔高到了需要达成超越卫霍之功、实现上古大同之世的地步!这几乎等同于宣告,在他有生之年,封禅之议,可以休矣!
满朝文武,无论是刚才附议的,还是反对的,亦或是中立的,此刻都彻底明白了皇帝的心志。这不是故作姿态的推辞,这是发自骨髓的信念与追求!
司空卢植,这位一向以刚直着称的老臣,此刻眼眶竟微微有些湿润。他深吸一口气,出列,整理衣冠,然后朝着御座,无比郑重地、深深地行了一个大礼:“陛下……圣明!老臣……为天下苍生,拜谢陛下!”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是欣慰,是激动,更是看到了帝国真正希望的狂喜。
有了卢植带头,那些原本就支持新政、务实为政的官员,荀彧、部分讲武堂出身的少壮派将领等,也纷纷躬身,齐声道:“陛下圣明!臣等谨记圣训!”
声音汇聚在一起,虽然不算特别洪亮,却带着一股新生的、坚定的力量。
而那些附议封禅的官员,此刻更是无地自容,只能跟着稀稀拉拉地附和,心中充满了后怕与悔恨。
袁隗混在人群中,同样躬身说着“陛下圣明”,但他低垂的眼眸中,那抹寒意却愈发深重。刘宏今日不仅拒绝,更是借此机会,重新定义了“功业”,强化了“新政”的正当性,凝聚了务实派的人心……这一手,玩得太漂亮了。他感觉自己精心布置的试探,反而成了对方立威的垫脚石。
朝会散去,但“皇帝拒禅”的风暴,才刚刚开始席卷整个洛阳,并以惊人的速度向四面八方扩散。
最先得到消息的,自然是洛阳的市井百姓。消息灵通的茶楼酒肆里,说书人已经拍响了惊堂木,唾沫横飞地讲述着德阳殿上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只见咱们陛下,龙颜镇定,目光如电,面对那满朝劝进,只说了八个字:‘虚名,朕不需要!’”
“好!”
“说得好!”
台下顿时爆发出阵阵喝彩。寻常百姓不懂那么多大道理,但他们懂得,一个不愿意为了自己风光而耗费民脂民膏的皇帝,就是好皇帝!
一个刚从南市卖完菜的老农,蹲在茶馆门口歇脚,听着里面的热闹,咂巴着嘴对同伴道:“俺就说嘛!咱们这位天子,跟以前那些不一样!心里头,装着咱们哩!去啥泰山啊,有那钱,多修两条水渠,多种点粮食,多好!”
旁边一个走南闯北的行商也凑过来感慨:“是啊!我听说啊,陛下在朝堂上还说了,啥时候咱们北边当兵的不缺衣少食,啥时候咱们江南的犁头更好使,啥时候咱们娃娃都能读得起书,他才考虑那事儿!这才叫干实事的明君啊!”
类似的议论,在洛阳的坊间阡陌悄然流传。皇帝那番“功业在民心”的言论,虽然经过层层简化,但其核心意思却被百姓牢牢记住,并且深得人心。刘宏那本就因平定内乱、推行新政而积累的威望,此刻更是达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这种来自底层的认同,远比士大夫们的歌功颂德,要坚实得多。
然而,阳光之下,必有阴影。
太傅府,书房内。
袁隗屏退了左右,只留下他的心腹谋士。他负手站在窗前,望着庭院中那株苍劲的古松,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好一个‘虚名朕不需要’!好一个‘功业在民心’!”袁隗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他这是要把自己塑造成千古圣君,把我们这些累世宦族,全都打成只知虚名、不恤民力的蠹虫!”
谋士低声道:“太傅息怒。陛下此举,虽收买了些民心,但也彻底堵死了封禅之路,更与杨彪等人结了怨。未必全是坏事。”
“结怨?杨彪那个蠢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袁隗冷哼一声,“我本意是试探其心性,若他好名,便可徐徐图之。如今看来,此子心志之坚,远超你我想象。他要的不是虚名,是实实在在的权柄,是彻彻底底的掌控!新政……新政就是他掌控一切的工具!”
他猛地转身,眼中寒光闪烁:“他今日能借题发挥,打压我等,明日就能用别的借口,将我们连根拔起!土地清丈就是明证!不能再等了……”
谋士心中一凛:“太傅的意思是?”
袁隗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走到书案前,提笔快速写了一封短信,用火漆封好,递给谋士:“立刻派人,以最快速度,送去汝南。告诉公路(袁术),让他收敛些,但……该准备的,可以开始悄悄准备了。”
他又沉吟片刻,道:“还有,给本初(袁绍)也去封信。告诉他,西园军那边,要多用些心思。陛下越是英明神武,我们越需要掌握一些……实实在在的力量。”
谋士接过密信,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袁隗重新看向窗外,目光幽深。刘宏的拒绝,如同一根导火索,彻底点燃了他心中的危机感。他意识到,温和的试探和朝堂斗争,恐怕已经无法阻挡这位锐意改革的皇帝了。必须要有更多的后手……
皇宫,温室殿。
刘宏换下了沉重的朝服,穿着一身宽松的常服,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荀彧安静地坐在下首,翻阅着几份刚从尚书台送来的奏章。
“文若,你说,朕今日是不是太过严厉了些?”刘宏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淡淡的疲惫。那股在朝堂上睥睨天下的气势收敛后,他看上去更像一个耗神过度的年轻人。
荀彧放下奏章,恭敬答道:“陛下,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杨彪等人今日所为,看似劝进,实为捧杀,其心可诛。陛下若稍显犹豫,则投机之辈必然蜂拥而至,届时陛下将陷于被动,新政亦可能偏离方向。陛下今日之决断,快刀斩乱麻,正本清源,乃英明之举。”
刘宏笑了笑,带着些许冷意:“是啊,捧杀……袁隗玩得一手好算计。可惜,他低估了朕。”他坐直身体,眼神恢复锐利,“不过,经此一事,他们也该彻底明白朕的态度了。接下来,内部的阻力或许会暂时消停一些,至少,不敢再明目张胆地用这种手段。”
他拿起一份荀彧刚放下的奏章,是关于北疆军粮储备情况的汇报,一边浏览一边道:“既然他们都认为朕‘务实’,那朕就务实给他们看!北疆,才是眼下最紧要的务实!”
荀彧神色一凛:“陛下,北伐之议,牵一发而动全身。粮草、军械、民夫、将领……需从长计议。且朝中刚刚稳定……”
“朕知道。”刘宏打断他,目光却没有从奏章上移开,“但有些人,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从容准备。刘虞的密报,你也看了。鲜卑、高句丽,现在可能还加上了倭人……他们凑在一起,难道是为了喝酒吃肉吗?”
他放下奏章,目光灼灼地看向荀彧:“他们在试探,在串联,在积蓄力量。如果我们等到他们准备充分,兵锋直指幽并之时再仓促应战,那代价就太大了!朕不喜欢被动挨打。”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那名年轻的内侍再次出现,手中捧着的,赫然又是一份密封的军报,只是这次的封盒颜色,是代表最高紧急程度的玄黑色!
“陛下,幽州,八百里加急,玄黑密匣!”内侍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玄黑密匣!非亡国灭种之危、边境崩塌之险不得动用!
刘宏和荀彧的脸色同时一变。
刘宏迅速接过密匣,验看封印无误后,用力掰开。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绢帛,上面的字迹潦草,显然是仓促间写成,是刘虞的亲笔,内容比上一次更加骇人:
“和连集结各部,得高句丽粮械援助,疑有倭人匠师助其修缮攻城器具。其前锋五千精骑,已绕过长城防线,突入渔阳郡!太守张举怯战不出,渔阳北部数县已遭涂炭!虏骑兵锋,似有直扑蓟县之意!情况万分危急,臣已调集所有可用之兵驰援,然恐力有未逮……恳请朝廷,速发援兵!”
“砰!”
刘宏一拳砸在面前的矮几上,震得茶碗跳动!
“好胆!”
他脸色铁青,眼中杀意沸腾!
刚刚在朝堂上压下封禅之议,强调边患未绝,这北方的狼崽子,就用如此猖狂的行动,“印证”了他的话!
这不是小规模的寇边试探,这是蓄谋已久的、赤裸裸的入侵!渔阳郡,那可是幽州的核心腹地之一!
刘宏猛地站起身,浑身上下散发出如同出鞘利剑般的森然气势。他看向荀彧,之前的疲惫和闲聊姿态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决战前的绝对冷静与决断。
“文若,传朕旨意。”
“敲响景阳钟!召集枢密院、尚书台主要官员,及所有在京四品以上武将,即刻入宫议事!”
“通知将作监陈墨,将所有库存的新式军械,尤其是强弩和铠甲,立刻装箱待运!”
“让北军五校、西园八校尉,全体进入一级战备,检查武备,随时待命!”
他一连串的命令,如同冰珠落玉盘,又快又急,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志。
荀彧深吸一口气,躬身领命:“臣,遵旨!”
他快步退出温室殿,心知肚明——陛下拒绝了去泰山刻石记功的“虚名”,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亲赴北疆、浴血沙场的“务实”!
和平的帷幕,已被彻底撕碎。战争的号角,即将在这帝国的中枢,轰然鸣响!
刘宏独自站在殿中,望着北方,目光冰冷。
“你想战,那便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