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暮色,总带着一种恢弘而沉静的气度。夕阳的余晖为南宫连绵的殿宇铺上一层流动的金箔,飞檐下的铜铃在晚风中敲击出清越的声响,悠扬地传出去很远。德阳殿前的广场,巨大的青石板被冲洗得光可鉴人,倒映着天边绚烂的晚霞,空旷、肃穆,仿佛能吸纳世间一切喧嚣。
刘宏没有乘坐步辇,而是独自一人,缓步行走在这片巨大的广场上。玄色的袍服下摆轻轻拂过石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走得很慢,目光掠过远处执戟而立、如同雕塑般的羽林卫士,掠过殿角那威严的螭吻,最终投向更远处,那炊烟袅袅、市声隐约的洛阳城坊。
一种奇异的宁静包裹着他。这种宁静,并非无事发生的空虚,而是一种风暴过后,掌控一切的沉淀。与登基之初那种如履薄冰、四周皆是迷雾与恶意的窒息感相比,此刻的他,脚下是坚实的土地,手中握着清晰的权柄,呼吸间,是带着帝国中枢特有气息的、微凉而自由的空气。
“陛下,荀令君与卢司空已在西厢暖阁等候。”一名身着绛色宦官服、但眼神清亮、举止干练的年轻内侍,悄无声息地近前,低声禀报。这是新内侍省的人,经过严格筛选和训练,取代了以往那些心思各异的阉宦。
刘宏微微颔首,收回远眺的目光,转身向着西厢走去。他的步伐稳定而从容。
暖阁内,灯火通明。新式的鲸油灯比以往的烛火明亮数倍,且烟气甚少。荀彧和卢植正跪坐在席上,中间摆放着一张宽大的矮几,上面堆叠着厚厚的卷宗和写满字迹的桑皮纸。见刘宏进来,两人连忙起身行礼。
“不必多礼,坐。”刘宏随意地挥了挥手,在主位坐下,目光扫过那堆积如山的文书,“看二卿神色,今日所议,当有成果?”
荀彧率先开口,他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依旧明亮睿智:“回陛下,尚书台汇总了今岁上计(年终考核)的初步数据。各州郡,尤其是司隶、豫州、兖州、冀州等核心区域,新政推行已初见成效。”
他拿起一份整理好的简报,条理清晰地陈述:“均输平准署设立以来,依托糜子仲构建的商路网络,已能有效调控三辅、河洛地区的粮价。去岁关中雪灾,粮价波动被控制在两成以内,未引发大规模民变。盐铁专营细则颁布后,私盐贩运案同比减少七成,盐税入库,较去年同期增长五成有余。”
刘宏轻轻“嗯”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敲了敲。经济基础是一切的根基,平抑物价、增加国库收入,是稳定民心的第一步。糜竺这个商人,用对了地方,其价值不亚于十万大军。
“吏治方面,”卢植接过了话头,他的声音带着老臣特有的沉稳,“自御史台明暗两部运转,及‘实务考核’、‘策问殿试’推行以来,各郡国上报的官吏贪渎、枉法案,数量下降了近四成。一批通过新制选拔的寒门子弟,如顾元叹(顾雍)等在地方任上表现卓着,民望颇佳。而因考核不合格或被御史弹劾而罢黜的庸官、劣绅,累计已超百人。”
说到这里,卢植微微停顿,补充了一句:“当然,此举亦招致不少非议,尤其是一些……累世宦族,认为陛下过于苛察,不恤旧情。”
“旧情?”刘宏嘴角泛起一丝冷峭的弧度,“他们盘剥百姓、蛀空国库时,可曾讲过‘旧情’?朕要的是能做事、愿做事的官,不是躺在祖宗功劳簿上吸血的蠹虫!非议?让他们非议去!御史台的刀,还没生锈!”
他的语气平淡,但话语中的决绝,让暖阁内的空气都似乎凝滞了一瞬。荀彧和卢植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皇帝的手段,越来越强硬了。
“陛下,”荀彧适时将话题引向更积极的方面,“《昭宁律》的修订已近尾声。卢司空与诸位大儒殚精竭虑,废除、减轻肉刑十三款,新增、细化‘证据勘验’、‘诉讼程序’律条二十七款。待明春《昭宁石经》刻成,新律与经义一同颁行天下,必能更有效地规范官吏行为,安抚百姓。”
刘宏看向卢植,语气缓和了些:“子干先生辛苦了。律法为国之重器,不仅要惩恶,更要引导向善。程序正义,至关重要,可避免多少冤屈?”
卢植脸上露出欣慰之色,拱手道:“陛下圣明。老臣与文若(荀彧)等人,正是秉承此意。律法森严,方能令奸佞畏怯;程序公正,方可保良善无忧。此乃长治久安之基。”
“军事上的调整,基本完成。”刘宏将话题转向他最关心的领域,“枢密院架构已立,朕亲掌印信。北军五校、西园八校尉主官皆已到位,实行驻地轮换制。各‘都督府’也已陆续在边疆及要害之地设立,边军调度、后勤,效率较以往提升何止一倍?”
他脑海中闪过皇甫嵩虽居太尉之位,却已无直接调兵之权,只能在枢密院会议上提供战略建议的场景;闪过曹操、袁绍等西园将领在演武中龙精虎猛、但又彼此牵制的画面。军队,这把最锋利的刀,终于被彻底收入鞘中,刀柄牢牢握在了他的手里。虽然袁绍等人或许心怀怨望,但只要制度在,他们就翻不起大浪。
“至于孙文台在荆南…”刘宏提到这个名字时,语气略显微妙,“其手段虽酷烈,然成效卓着。区星等乱党授首,荆南三郡已平。其抄没的逆产,数目惊人,已陆续押解入库。对此,朝中似乎有些不同的声音?”
荀彧心领神会,知道皇帝并非真的询问,而是在确认信息。他沉稳地回答:“确有非议。王刺史有奏本,言孙太守杀戮过甚,恐伤陛下仁德。此外…袁太傅府中,近日亦有些许议论传出。”
卢植眉头微皱,他是正统儒士,对孙坚的某些做法确实不以为然,但此刻他更关心大局:“陛下,孙坚确有其才,勇猛善战,于平定内乱功不可没。然为将者,不可只知杀戮,不知怀柔。长此以往,非国家之福。老臣以为,当予以申饬,使其知晓分寸。”
刘宏沉默片刻,没有直接回应卢植的建议,而是转而问道:“文若,你以为呢?”
荀彧沉吟道:“陛下,孙文台乃陛下亲手擢升之‘鹰犬’。其行事风格,固然有可议之处,然其在荆南,确实起到了‘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之效。乱世重典,非常之时,或需非常之人。关键在于…陛下如何驾驭。用之,则如臂使指;纵之,则恐反伤其身。目前来看,其忠诚无虞,于大局有功。些许非议,或可…暂置不论。”
荀彧的话,点出了核心——孙坚是皇帝的人,攻击孙坚,某种程度上就是在质疑皇帝的用人政策。而皇帝现在,需要这样的“鹰犬”来撕开旧势力的藩篱。
刘宏点了点头,荀彧的看法与他不谋而合。他需要孙坚这把刀继续锋利,至少在彻底清除所有内部隐患之前。至于未来的驾驭…他自有考量。
“荆南之事,朕知道了。”刘宏结束了这个话题,语气不容置疑,“有功当赏,有过…日后再说。眼下,新政推行,方是重中之重。”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空,只有南宫各处的灯火,如同星辰般点缀在巨大的宫殿群中。
“军事、吏治、经济、律法…看似千头万绪,然其核心,无非‘集权’与‘效率’四字。”刘宏的声音在安静的暖阁中回荡,带着一种洞察本质的冷静,“以往,政出多门,权责不清,豪强、宦戚、士族,皆可掣肘皇权,损耗国力。如今,枢密院掌军,尚书台理政,御史台监察,三权分立,却又皆向朕负责。政令由此出,可直达郡县,不受阻滞。此乃朕为何不惜代价,也要推行新政之缘由!”
他猛地转身,目光灼灼地看着荀彧和卢植:“二卿可知,如今我大汉,像是一台多年失修、零件锈蚀的旧机器,行动迟缓,吱呀作响。朕要做的,就是将其彻底拆解,用新的图纸,换上新的、更坚固的零件,重新组装!让它不仅能跑,还要跑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快,都稳!”
这个比喻颇为新奇,但荀彧和卢植都瞬间理解了其中的含义。他们感受到皇帝话语中那股强大的、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意志力。
“如今,”刘宏的语气放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慨叹,“最艰难的第一步,总算迈出去了。机器的框架,已经立起来了。关键的零件,也换上了一批。它已经开始运转,虽然还有些许杂音,但大势…已然稳固。”
荀彧和卢植离开暖阁后,刘宏依旧独自站在窗前。
殿外的风似乎大了一些,吹得檐下灯笼轻轻摇晃,光影在殿内地面上斑驳流动。远处洛阳城的万家灯火,与天际的星辰连成一片,构成一幅庞大而充满生机的画卷。
他回想起自己刚来到这个时代时的惶恐与茫然,回想起在宦官、外戚夹缝中挣扎求存的艰难,回想起推行每一项改革时遭遇的明枪暗箭与巨大阻力……往事如烟,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
如今,宦官集团烟消云散,外戚何进郁郁而终,最大的内部叛乱黄巾军被扼杀在摇篮,功高震主的军头被顺利“杯酒释兵权”,士族门阀的垄断被初步打破,新的行政、军事、监察体系已然成型……
可以说,自光武中兴以来,甚至追溯到西汉中后期,帝国的皇权,都未曾像此刻这般集中、强大而有效。他用了十几年的时间,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将这个滑向深渊的庞大帝国,硬生生扳回了轨道,并为其注入了全新的活力。
一种巨大的成就感,如同暖流般涌遍全身。但他深知,这远未到可以高枕无忧的时候。
机器的框架立起来了,但要让其长久、高效地运转,还需要持续的润滑、保养,甚至面对内部新零件与旧结构可能产生的摩擦,以及外部随时可能出现的冲击。
荆南的孙坚,是一把好刀,但也是一把双刃剑,如何用好他,平衡朝野议论,是个考验。
袁隗等旧士族,虽然暂时蛰伏,但他们的影响力根深蒂固,绝不会甘心就此退出权力舞台,他们只是在等待时机。
还有边疆,北方的鲜卑虽遭重创,但并未覆灭,西方的羌乱时有反复,南方的山越、西南的蛮族,都需持续关注。
更重要的是,经济基础的改造才刚刚开始。“限田令”在核心区域之外的推行,依然举步维艰,土地兼并这个根本性问题,尚未触及核心。还有教育普及、技术推广、商业振兴……千头万绪,皆非一蹴而就。
“路漫漫其修远兮……”刘宏低声吟诵了一句,嘴角却带着一丝挑战者的兴奋。
就在这时,那名年轻的内侍再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手中捧着一份密封的卷宗,神色比之前更为凝重。
“陛下,北疆,幽州都督府,八百里加急。”
刘宏眉头微挑,转过身。幽州?如今坐镇幽州的,是能力不俗的宗室刘虞,以及被调往那里,用以制衡、同时也发挥其能力的部分皇甫嵩旧部。能让他们动用八百里加急……
他接过卷宗,迅速拆开火漆封印。目光扫过上面的字迹,他的瞳孔微微收缩。
信是刘虞亲笔所写,内容言简意赅,却字字千钧:
“鲜卑残部,于漠北重整旗鼓,拥立檀石槐幼子和连为主。虽其内部纷争不断,然近日频频寇边,规模虽不大,但其行动轨迹诡谲,似有试探之意。更有侦骑回报,见有疑似……高句丽使者,出入其王庭。”
高句丽!
刘宏的手指猛地收紧,将卷宗的边缘捏出了褶皱。
北方的狼,果然没有死心。而且,似乎还找到了潜在的盟友?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漆黑的北方夜空,目光锐利如鹰。
新政的根基刚刚初步稳固,外部的挑战,便已迫不及待地叩响了大门。
这一次,来的会是谁?是那个志大才疏的和连?还是……那蛰伏在辽东半岛,一直对汉室疆土心怀觊觎的邻居?
帝国的车轮,在碾过内部的重重障碍后,似乎又要驶向一片充满未知与硝烟的新战场。而驾驭这辆战车的刘宏,他的下一步,是将领兵出征的利剑再次指向北方,还是……另有布局?
暖阁内的灯火,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射在墙壁上,仿佛一个即将做出重大抉择的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