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园的演武场,仿佛永远弥漫着一股汗与铁锈混合的气息。连日来,“集体功勋制”与“制式首级袋”引发的骚动与适应性操练,让这片土地上的气氛既紧绷又充满了一种蜕变的躁动。士兵们在军官的呵斥下,反复演练着战术配合与那套繁琐的首级缴获流程,抱怨声虽被军纪压下,却化作了眉宇间更深沉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逆反。
这一日,操练的科目稍有不同。校场中央清出了一片更大的空地,四周插上了代表不同敌我阵线的各色旗帜。场边,几名匠作监的工匠小心翼翼地抬着几个长条形的木箱,箱盖敞开,露出里面寒光闪闪的兵刃——正是陈墨根据刘宏的“点拨”,结合军中反馈,最新改进的一批“卜”字形铁戟。
这些铁戟与军中旧制戟相比,外形乍看相似,细观却有不小差异。戟头与戟刺连接处的“卜”字形结构更加粗壮,横出的小枝(戈)并非简单的平直,而是带上了微妙的弧度,刃口经过反复锻打,泛着幽幽的冷光。最引人注目的,是戟刺两侧新开的两道细长凹槽——血槽,以及戟杆与戟头连接处似乎经过调整,整体重心更为靠前。
“今日操练,检验新戟!”皇甫嵩立于点将台上,声若洪钟,压下了场下的窃窃私语,“各队抽调善使长兵者,依次上场,试用新械!首要熟悉手感,其次演练破甲、格挡!军械司吏员记录优劣!”
命令下达,各队中自诩勇力者摩拳擦掌,依次上前领取新戟。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并未如预期般顺利。
第一个上场的是一名膀大腰圆的军侯,他习惯性地挥舞了几下新戟,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怎地如此沉手?头重脚轻,耍起来好不别扭!”他奋力向一个裹着牛皮的木桩刺去,戟尖虽刺入,却因重心前移导致回收稍慢,动作显得有些笨拙。
第二个上场的队率,试图演练格挡,但新戟的重心变化让他惯用的发力方式失了准头,格开模拟敌方长矛的撞击时,戟身竟微微震颤,险些脱手。
接连几人上场,反馈大同小异。不是抱怨重心不适,难以掌控,就是觉得加了血槽的戟刺略显怪异,影响了突刺的流畅性。甚至有性格急躁的,舞弄几下后便嘟囔着“还不如俺的旧戟顺手”,将新戟重重顿在地上。场边观望的士卒中,开始响起低低的哄笑和议论,对新戟的质疑声渐渐高涨。
“看来陈大匠这新家伙,中看不中用啊……”
“就是,花里胡哨,加了那劳什子槽,有啥用?杀人还要放血讲究个好看不成?”
“重心都调不好,上了战场不是找死?”
负责记录的军械司吏员面露难色,看向点将台上的皇甫嵩。皇甫嵩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但紧抿的嘴角显示他并不满意眼前的局面。他知道陛下对此批新戟寄予厚望,若效果不彰,不仅打击军心,更恐让匠作监乃至陛下脸上无光。
就在气氛略显尴尬之际,一个清朗而带着几分不羁的声音从队列中传出:
“末将愿试!”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人出列,身形不算特别魁梧,但步履沉稳,眼神锐利,正是新任洛阳北部尉、暂调羽林新军历练的曹操。他今日未着官服,也是一身军中轻甲,更显精干。
皇甫嵩目光落在曹操身上,微微颔首:“准!”
曹操大步走向匠作监摆放兵器的木箱,并未像前人那般随意拿起一柄,而是目光锐利地扫过箱中每一把戟,手指轻轻拂过戟杆,感受木质与漆面,最终选定了一柄。他握戟在手,并未立即舞动,而是先静静感受了片刻,手指在戟杆上轻轻摩挲,似乎在体会重心的微妙变化。接着,他伸出食指,轻轻划过戟刺上的血槽,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兴趣。
这番细致的准备,与之前几人的毛躁形成了鲜明对比,引得场边议论稍歇,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只见曹操深吸一口气,骤然动了起来!他并未急于展示力量,而是先演练了一套基础的戟法,刺、挑、劈、勾、啄!起初动作稍显谨慎,似乎在适应新戟的特性,但很快,他的动作便流畅起来,甚至比使用旧戟时更添了几分狠辣与精准!
那略显前移的重心,在他手中非但不是累赘,反而借助腰腹发力,使得每一次劈砍都带着一股更强的惯性势能,破空之声更加凌厉!加了血槽的戟刺,在突刺时似乎空气阻力有所变化,刺出的速度更快,轨迹更刁钻!
“好!”有识货的老兵忍不住低喝一声。
曹操越舞越快,戟影翻飞,将“卜”字形铁戟的特点发挥得淋漓尽致。小枝的弧刃在格挡时能更好地锁拿对方兵刃,劈砍时则扩大了杀伤范围。最令人心惊的是那带血槽的戟刺,每一次迅猛的突刺,都带着一种诡异的吸力般,仿佛能轻易撕裂阻碍。
一套戟法练罢,曹操面不红,气不喘,持戟而立,目光炯炯地看向点将台:“将军,此戟重心前移,利于劈砍,借势发力,可破重甲!血槽虽略增阻力,然刺入后易放血卸力,拔出迅捷,尤利马战连续突刺!实乃利器!”
他的评价精准而专业,不仅说出了感受,更点明了设计意图和实战价值,与之前众人的抱怨判若云泥。
“彩!”
“曹北部尉好身手!”
这下,场边爆发出真正的喝彩声。士兵们最佩服有真本事的人,曹操方才的表现,彻底扭转了他们对新戟的观感。
就在这时,一个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响起:
“看来,非是戟不利,乃是人未识其性。”
众人一惊,连忙跪倒一片:“参见陛下!”
刘宏在少数侍卫的陪同下,不知何时已来到校场边缘,正静静观看着。他缓步走到场中,先对皇甫嵩点了点头,然后目光落在持戟而立的曹操身上,带着几分审视,也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欣赏。
“曹操,你倒是说说,此戟相较于旧戟,优劣何在?又如何方能发挥其最大威力?”刘宏问道,语气平和,却是在考较。
曹操不卑不亢,抱拳行礼,侃侃而谈:“回陛下!此戟之优,首在重心!前移之势,需以腰力驱动,而非仅凭臂膀。善用者,可借其身势,劈砍之力倍增,尤破札甲、铁铠!其劣,亦在重心!若不谙其性,仍以旧法运使,则觉滞涩,反露破绽。”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血槽,臣以为,此非为美观,实乃杀伐之道!刺入人体,血顺槽出,可减阻力,便于速拔,尤适骑战连环冲刺,亦可防创口因真空吸附兵刃。然步战缠斗时,或需稍改刺击角度,避免钩挂。”
这一番分析,不仅说出了戟的特点,更涉及了发力技巧和不同战况下的应用,显示出曹操对兵器深刻的理解和实战思维。
刘宏眼中赞赏之色更浓。他知道历史上的曹操武勇并非其最耀眼之处,但此刻亲眼所见,其人对兵器的悟性和敢于尝试新事物的态度,确实超出常人。这柄改进的戟,就像是为他这类善于思考、敢于打破常规的将领准备的。
“善!”刘宏赞了一声,“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新械如良马,亦需善驭者。皇甫将军。”
“臣在。”
“着曹操暂领一队,专司新戟战术研习、演练。将其使用心得,总结成册,分发各队善使长兵者观摩学习。”
“诺!”
“陈墨。”
“臣在。”陈墨连忙上前。
“根据曹操等善用者反馈,继续微调戟头配重、血槽深浅,务求臻于完善。”
“臣遵旨!”
这道命令,无疑是对曹操能力的高度认可,也让他在羽林新军中初步树立了威信。
曹操心中一阵激荡,面上却保持沉稳,躬身谢恩:“臣,定不负陛下厚望!”
刘宏微微颔首,目光再次扫过那些寒光闪闪的新戟,以及校场上眼神各异的士兵,心中暗道:利器已备,雏鹰试翼。只是不知这只年轻的“鹰”,将来是会成为扞卫汉室的利爪,还是……他压下心中的思绪,转身对皇甫嵩道:“新戟配发,循序渐进。首要者,仍是军纪与协同。莫要本末倒置。”
“陛下圣明,臣明白!”皇甫嵩肃然应道。
刘宏没有再多言,在侍卫簇拥下离开了校场。皇帝的离去让气氛松弛了一些,但众人看向曹操的目光已然不同。那些原本对新戟嗤之以鼻的军官士卒,此刻也纷纷围拢过来,想亲眼看看、亲手试试这被曹北部尉盛赞的“利器”。
曹操也不藏私,耐心地向同袍讲解着使用技巧,演示发力法门。校场上,一时间竟形成了以曹操为中心,研习新戟的热潮。
夕阳的余晖洒在校场上,给玄甲和戟刃都镀上了一层金边。曹操手持新戟,望着陛下离去的方向,眼神复杂。他知道,这是一个机会,陛下似乎对他青眼有加。但这份关注,是福是祸?羽林新军如同一个巨大的熔炉,汇集了各色人等,自己今日崭露头角,势必会引起一些人的注意,甚至是……嫉妒与敌意。
他轻轻抚摸着戟刺上冰凉的血槽,感受着那蕴含的杀机与革新之意,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也罢,既入此局,便唯有向前。这柄新戟,或许就是他在这波澜渐起的洛阳城中,破局的第一件兵器。只是,这第一刃,最终会挥向何方?曹操抬起头,望向洛阳城巍峨的宫墙,眼中闪过一丝深邃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