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龟兹城,如同镶嵌在塔克拉玛干沙漠北缘的一颗褪色明珠。曾经高耸的夯土城墙,在风沙年复一年的啃噬下,早已坍圮倾颓,只剩下断断续续的、犬牙交错的土垄,沉默地诉说着麴氏高昌王国覆灭(公元640年)后的萧索。城内,昔日繁华的街巷大半被黄沙掩埋,残存的土坯房屋低矮破败,在灼热的阳光下蔫头耷脑。只有靠近城中心王宫旧址附近,几座圆顶的佛寺依旧顽强地矗立着,斑驳的泥塑佛像在风沙中半眯着眼,俯瞰着这座在废墟中挣扎求生的城市。空气中弥漫着干燥的尘土味、骆驼粪便的膻气,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废墟特有的、混合着朽木和绝望的衰败气息。

司通蹲踞在一段半塌的城墙豁口上,灰白的毛发被风沙染成了土黄,紧贴在嶙峋的肋骨上。金色的瞳孔扫过下方荒凉的街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离开敦煌莫高窟那个藏着秘密的石室后,它一路向西,沿着越来越稀疏的绿洲,穿越了更加酷烈荒凉的戈壁,终于抵达了这座昔日的丝路重镇。身体的状态愈发糟糕。持续的饥渴、风沙的侵蚀、以及那次在土台营地强行爆发留下的暗伤,如同附骨之疽,日夜折磨着它。最让它感到不安的,是体内那种对金属元素的、源自本能的、如同毒瘾发作般的强烈渴求感,正变得越来越难以压制。每一次看到生锈的铁器、丢弃的铜钱,甚至只是闻到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铁腥味,胃里都会传来一阵痉挛般的悸动,唾液不受控制地分泌。

它需要金属。需要那种冰冷的、带着秩序感的物质来填补灵能枯竭后身体的空洞,来平息那源自血脉深处的躁动不安。否则,它感觉自己迟早会变成一只只凭本能驱使、疯狂啃噬金属的怪物。

城西,靠近干涸河床的地方,有一片相对“热闹”的区域。几间用土坯和芦苇搭成的简陋酒肆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门口挂着褪色的布幡。空气中飘荡着劣质酒浆的酸涩味道、烤羊肉的焦香,以及人群粗鲁的喧哗。几个穿着破烂皮袄、腰间挎着弯刀的沙匪模样的人,正围坐在一张油腻的木桌旁,大声划拳喝酒,唾沫横飞。他们的脚边,随意丢弃着啃光的羊骨和几个空瘪的皮酒囊。

司通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瞬间锁定了其中一个沙匪腰间——那里,用皮绳系着一块巴掌大小、形状不规则的暗红色矿石!矿石表面粗糙,布满蜂窝状的气孔,在阳光下闪烁着一种内敛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暗哑光泽。一股极其微弱、却让司通浑身血液几乎要沸腾的、熟悉的冰冷辐射感,正从那矿石中散发出来!

丑山族!

又是丑山族的遗物!那种污浊的、带着毁灭和寄生特质的能量波动,如同烙印般刻在它的灵魂深处!胃里的痉挛感瞬间被一股滔天的怒意取代!金色的瞳孔因为充血而微微泛红。

它强压下立刻扑下去的冲动。沙匪人多势众,且明显处于亢奋的醉酒状态。硬拼是下下策。它需要机会,一个混乱的机会。

机会很快就来了。

一个喝得满脸通红的沙匪,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解开裤带,朝着酒肆旁边一处半塌的土墙根走去,显然是要小解。他醉眼惺忪,脚步虚浮,警惕性降到了最低。

司通动了。灰白的身影如同融入风沙的一道残影,悄无声息地从城墙豁口滑下,贴着断壁残垣的阴影,几个轻巧的腾跃,就潜行到了那土墙根附近一堆废弃的陶罐碎片后面。它屏住呼吸,金色的瞳孔死死盯着那个背对着它、正对着土墙放水的沙匪。

目标是他腰间那块暗红色的矿石!皮绳系得不算太紧。

就在沙匪系好裤带,身体因为醉酒而微微摇晃、重心不稳的瞬间,司通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猛地弹射而出!目标不是沙匪本身,而是他腰间那块矿石的系绳!

快!准!狠!

锋利的爪子如同最精密的钩刃,在皮绳上一划而过!同时,司通的身体在空中诡异地一扭,前爪精准地勾住了那块因为皮绳断裂而即将坠落的暗红矿石!

“哧啦!”皮绳断裂的轻响。

“嗯?”沙匪似乎感觉到腰间一轻,醉醺醺地低头看去。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司通已经叼住矿石,借着前冲的势头,后腿狠狠蹬在沙匪因为醉酒而虚浮的后腰上!

“哎哟!”沙匪猝不及防,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蹬,身体彻底失去平衡,发出一声怪叫,踉跄着向前扑倒,重重摔了个狗啃泥,啃了一嘴的沙土!

“什么东西?!”酒桌旁的同伴被惊动,纷纷扭头看来。

司通毫不停留!叼着那块冰冷的、散发着丑山族辐射的矿石,身体如同离弦之箭,朝着最近的、一条堆满垃圾和断壁的狭窄小巷猛冲过去!

“猫!是只野猫!叼走了老大的血石!”一个眼尖的沙匪指着司通消失的方向大喊。

“妈的!给老子追!剁了那畜生!”摔得七荤八素的沙匪头子挣扎着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沙土,气得哇哇大叫,酒意瞬间醒了大半。那块“血石”是他前些日子从一个倒霉商队那里抢来的“战利品”,虽然不知道具体价值,但那暗红的色泽让他觉得是个好东西。

几个沙匪立刻拔出弯刀,骂骂咧咧地追进了小巷。巷子里堆满了倒塌的土坯、破烂的箩筐和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地形复杂。司通凭借着猫类天生的敏捷和对狭窄空间的适应能力,在断壁残垣间灵活穿梭,如同一道难以捕捉的灰影。

然而,沙匪们显然对这片区域更熟悉,而且怒火中烧。他们分成两路包抄,一个身材矮壮、动作异常迅捷的沙匪,更是抄近路攀上了一段矮墙,试图从上方拦截!

“畜生!看你往哪跑!”矮壮沙匪狞笑着,从矮墙上凌空扑下,手中的弯刀划出一道寒光,直劈司通的脊背!

司通感到头顶劲风袭来!致命的危机感让它全身的毛瞬间炸开!它猛地向侧面一窜!

“唰!”弯刀几乎是贴着它的尾巴尖劈落,砍在旁边的土坯墙上,溅起一蓬尘土!

躲开了致命一击,但司通也被逼得偏离了方向,冲进了一条更加狭窄的死胡同!胡同尽头是一堵两人高的、光滑的土墙,无处可逃!而身后,几个沙匪已经狞笑着堵住了出口,矮壮沙匪也提着刀从矮墙上跳下,封死了侧翼。

“嘿嘿,小东西,看你还能蹦跶到几时!”沙匪头子喘着粗气,一步步逼近,眼中闪烁着残忍的光芒。他手中的弯刀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幽冷的光。

司通被逼到了墙角,背靠着冰冷的土墙。它放下口中叼着的暗红矿石,身体低伏,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嘶鸣,金色的瞳孔因为极致的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而收缩如针。口中那块冰冷的丑山矿石,此刻仿佛成了招致杀身之祸的诅咒之物。身体的疲惫和伤痛在高度紧张下被暂时压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入绝境的、困兽般的暴戾。

它死死盯着步步紧逼的沙匪头子,计算着距离。三个…不,是四个沙匪,呈扇形围拢。硬拼,毫无胜算。它的目光扫过沙匪头子因为愤怒而涨红的脸,扫过他握刀的手,扫过其他沙匪狞笑的表情…突然,它的目光定格在沙匪头子后颈衣领处——那里,皮肤似乎异常地紧绷,隐约透出一丝不自然的暗紫色!

又是寄生?!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划过脑海!司通的神经瞬间绷紧到极致!如果这个沙匪头子也被丑山族的金属蜈蚣寄生,那危险程度将呈几何级数上升!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对峙时刻,一个清越、悠扬、带着某种奇特穿透力的乐音,如同天籁般,毫无征兆地从小巷入口的方向流淌进来!

那声音并非丝竹管弦,也不是胡笳羌笛。它像是由某种坚硬而富有弹性的物质拨动空气发出的震颤,音色纯净而空灵,带着一种奇异的金属质感,却又蕴含着沙漠岩石般的苍凉。乐音并不复杂,只是一个不断重复、缓慢悠长的单音节,如同亘古不变的驼铃,又像清泉滴落深潭,在这充满杀机和血腥味的小巷里,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抚慰力量。

这突如其来的乐音,让围拢的沙匪们动作都是一滞,脸上露出些许茫然和不适,仿佛被这纯粹的声音干扰了凶戾的思绪。连那沙匪头子挥刀欲劈的动作也顿了一顿。

司通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瞬间的迟滞!它金色的瞳孔骤然亮起!没有半分犹豫,它猛地低下头,不是去叼那块矿石,而是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块暗红色的丑山矿石狠狠朝着沙匪头子的面门——砸了过去!

“嗖!”

暗红色的矿石带着破空声,如同投石机射出的弹丸,精准地砸向沙匪头子的脸!

“啊!”沙匪头子下意识地挥刀格挡,但动作慢了一拍!矿石狠狠砸在他的颧骨上!

“砰!”一声闷响!伴随着骨骼碎裂的细微声音!

“嗷——!”沙匪头子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捂着脸踉跄后退,指缝间瞬间涌出鲜血!

“老大!”其他沙匪大惊失色,注意力瞬间被受伤的头子吸引过去!

就在这混乱的瞬间,司通的身体化作一道蓄谋已久的闪电!它没有冲向出口(那里还有沙匪),而是猛地蹬地,朝着刚才矮壮沙匪跳下来的那堵矮墙冲去!在距离墙根还有几步远时,它后腿爆发出最后的力量,身体凌空跃起,前爪精准地搭在矮墙边缘一块凸起的砖石上!

“喵!”一声压抑着痛苦的嘶鸣!前爪的旧伤在巨大的拉扯力下传来钻心的疼痛!但它死死抠住砖石,后腿奋力蹬踏粗糙的墙面,硬生生地将自己瘦小的身体拽了上去!

当矮壮沙匪反应过来,怒吼着挥刀砍来时,司通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矮墙的另一侧。

它没有回头,叼起那块就落在墙根下的暗红矿石(刚才投掷时,矿石反弹落在此处),拖着几乎脱力的身躯,朝着乐音传来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身后,沙匪们气急败坏的叫骂声和头子痛苦的呻吟被迅速抛远。

乐音依旧在持续,清越悠扬,如同沙漠中的指路清泉。

小巷的尽头,连接着一片稍显开阔的废弃打谷场。场边,一棵枯死的老胡杨树下,坐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乐师。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麻布长袍,头上裹着同样陈旧的靛蓝色头巾。他的面容清癯,皮肤是常年风沙吹拂后的古铜色,深陷的眼窝里嵌着一双异常明亮、如同沙漠夜空星辰般的眸子,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和宁静。他的年龄很难判断,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深刻的痕迹,但那眼神却清澈得如同少年。

他盘膝坐在地上,怀中抱着一件司通从未见过的乐器。

那乐器形似琵琶,但体型更为修长流畅。共鸣箱呈半梨形,弧度优雅,木料呈现出一种深沉的、如同陈年紫檀般的暗紫色,表面布满天然流畅的火焰状木纹,打磨得温润如玉。最奇特的是它的弦数——并非中原琵琶常见的四弦,而是五根!琴颈细长,顶端镶嵌着一小块温润的白色玉石作为弦枕。五根琴弦在夕阳下闪烁着不同的光泽:四根似乎是坚韧的羊肠弦或丝弦,而最粗的、位于外侧的第五根弦,则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带着极微弱银白色星芒的奇异质感!

乐师的手指修长有力,指关节微微凸起,布满老茧。他并没有弹奏复杂的旋律,只是用右手拇指外侧包裹的一块小皮拨片(鞣制得极其光滑),以一种恒定而舒缓的节奏,轻轻拨动着那根奇特的第五弦。

“铮…铮…铮…”

那空灵、悠扬、带着金属质感却又无比纯净的单音,正是这根第五弦发出的!每一次拨动,琴弦震颤,那奇异的银白色星芒便如同水波般在弦上流转,同时,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精纯的能量波动,如同涟漪般从乐器和乐师身上扩散开来!这能量温润而内敛,带着一种安抚心神、驱散戾气的奇异力量,正是司通在小巷中感受到的!

司通叼着那块冰冷的丑山矿石,停在距离乐师数丈远的地方。金色的瞳孔警惕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乐师和他怀中那件奇特的乐器。那第五弦散发出的能量波动…与它在敦煌莫高窟石室中感受到的画布和画笔,如出一辙!同样源自尼巴鲁风筝电厂的能量缓冲材料!这绝非巧合!

乐师似乎察觉到了司通的存在。他拨弦的动作并未停止,只是微微抬起眼帘,那双星辰般的眸子平静地看向司通,目光在它口中叼着的暗红矿石上停留了一瞬,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随即又恢复成一潭深水般的宁静。他没有说话,没有驱赶,也没有好奇,只是继续着他的弹奏。那纯净的乐音如同无形的屏障,将打谷场的喧嚣与危险隔绝在外。

司通紧绷的神经,在这持续不断的、抚慰人心的乐音中,竟不由自主地缓缓松弛下来。奔逃带来的剧烈心跳和喘息渐渐平复。它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立刻离开,也没有靠近,只是慢慢地走到枯树另一侧的阴影里,蜷缩下来,将那块散发着丑山辐射的矿石放在前爪边。它需要休息,也需要观察。

夕阳的余晖将乐师的身影拉得很长。空灵的弦音在废弃的打谷场上空回荡,仿佛在安抚着这座伤痕累累的城市,也安抚着司通疲惫而躁动的灵魂。

不知过了多久,弦音渐歇。乐师收起拨片,轻轻抚摸着怀中乐器的琴身,如同抚摸情人的肌肤。他这才转过头,看向阴影中的司通,用带着浓重龟兹口音的汉语缓缓开口,声音如同他的琴音般平和:

“小友,此物不祥,久伴伤身。”他的目光落在司通爪边的暗红矿石上。

司通抬起头,金色的瞳孔凝视着乐师,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低呜。它当然知道这矿石不祥,但这股源自血脉的、对金属的渴求感,又岂是轻易能够摆脱的?

乐师似乎看懂了司通眼中的挣扎。他没有再劝,只是从随身的旧布囊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他小心地打开,里面是几块深褐色、半透明、如同琥珀般的膏状物,散发出一股浓郁的、混合着蜂蜜和某种草木根茎的甜香气味。

“尝尝这个,或许能解一时之苦。”乐师将油纸包轻轻推了过来,放在司通面前的沙地上。“库车野蜂所酿,佐以沙棘根与肉苁蓉,最是滋养。”

库车?司通心中一动。这是他的名字?还是他的家乡?

腹中的饥饿感和对金属的渴望交织翻腾。司通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抵不过那甜香的诱惑,小心翼翼地凑上前,用鼻子嗅了嗅那深褐色的膏体。浓郁的甜香混合着草木的清苦气息钻入鼻腔,竟奇迹般地稍稍压制了胃里的躁动。它伸出舌头,试探性地舔了一下。

甜!一种极其醇厚、带着沙漠阳光气息的甜味瞬间在舌尖化开!紧接着,一丝淡淡的、微苦回甘的草木根茎味道弥漫开来,仿佛带着大地的厚重与生机。这味道…与它舔舐过的任何食物都不同,却意外地勾起了某些遥远记忆的碎片——在尼巴鲁星球上,月羽曾给它分享过的一种用特殊植物根茎熬制的能量胶,也是这般微苦回甘。

司通不再犹豫,低头小口小口地舔舐起来。甘甜的蜜膏混合着草木精华滑入喉咙,带来一种温润的滋养感,仿佛干涸龟裂的土地得到了清泉的浸润。那源自血脉的对金属的疯狂渴求感,竟真的在这股温润的力量下,如同退潮般缓缓平息下去,虽然并未消失,却不再那般灼痛难忍。

看着司通安静地进食,乐师库车的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他重新抱起那件奇特的五弦琵琶,手指却没有立刻拨动琴弦,而是轻轻抚摸着琴颈上镶嵌的那块温润白玉,目光变得悠远。

“此琴,名‘耶婆瑟鸡’。”库车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如同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非木非石,乃先祖于大漠深处,寻得‘天铁’(陨铁)之精,辅以千年胡杨木心,历经三代人心血,方得此器。此第五弦…”他的指尖轻轻拂过那根闪烁着银白星芒的透明琴弦,弦身发出细微的嗡鸣。“非丝非肠,乃天降奇丝一缕,坚韧无匹,音透金石。唯此弦音,可引地脉之息,可和天外之韵。”

库车的话语如同谜语,但司通却听得心头剧震!“天铁之精”?“天降奇丝”?“天外之韵”?这分明指向了天外陨铁和尼巴鲁的材料!库车的先祖,难道接触过坠落的尼巴鲁碎片?或者…是辰星族?

库车没有在意司通眼中的惊涛骇浪,他调整了一下坐姿,手指重新捏起那块小小的皮拨片。这一次,他没有再拨动那根奇特的第五弦,而是落在了另外四根寻常的丝弦上。

“铮——嗡——”

一个清越的泛音响起,带着某种奇异的共鸣感。紧接着,库车的手指在琴弦上灵动地飞舞起来!不再是单调的单音,而是一段司通从未听过的、复杂而奇妙的旋律!

这旋律的骨架带着鲜明的龟兹乐舞的节奏感——热烈、奔放、充满生命的律动。细碎急促的轮指如同沙漠骤雨敲打胡杨叶,沉稳有力的扫弦又似驼队踏过戈壁的闷响。然而,在这充满西域风情的基底之上,却叠加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星空深处的空灵与悠远!某些转调、某些装饰音的处理,带着一种不属于凡俗的、精妙的几何感,如同星辰运行的轨迹被化作了音符!更让司通心神俱震的是,当库车的手指在某些特定的、极其复杂的和弦上扫过时,那根奇特的第五弦,竟然会自发地、微弱地共振起来,发出几乎无法听见、却让司通灵魂深处产生共鸣的嗡鸣!那嗡鸣的频率…与盘古锏碎片在冥冥中的脉动,隐隐相合!

库车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他的身体随着旋律微微摇晃,明亮的眸子半闭着,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与喜悦。枯死的胡杨树,破败的打谷场,远处城市的废墟,仿佛都在这一刻被这奇妙的乐音净化、升华。夕阳的金辉洒在他身上,洒在那件名为“耶婆瑟鸡”的五弦琵琶上,仿佛为他披上了一层来自异域的神圣光辉。

司通静静地听着。口中的蜜膏早已咽下,残留的草木甘甜混合着这奇妙的乐音,在它的意识中流淌。身体的疲惫和伤痛仿佛被这音乐轻柔地包裹、抚慰。它金色的瞳孔中,翻涌的暴戾、憎恨、对金属的疯狂渴求,都在这直击灵魂的乐音中缓缓沉淀、消散。一种久违的、纯粹的宁静感,如同沙漠中的甘泉,悄然浸润了它干涸的心田。

它想起了玄奘在长安讲经时的梵音,想起了月羽在尼巴鲁风筝电厂操控能量流时哼唱的灵虚族小调,想起了盘古戬挥舞巨斧时带起的、撕裂空气的轰鸣…不同的声音,不同的文明,却在此刻,在这龟兹废墟之上,在这奇妙的五弦琵琶声中,以一种难以言喻的方式交融、共鸣。

或许,这就是“和”?司通模糊地想道。并非消灭差异,而是在差异中找到那共振的频率,如同这第五弦与另外四弦的共鸣?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在暮色渐沉的打谷场上空久久不散。库车缓缓睁开眼,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带着一种酣畅淋漓的满足感。他看向司通,发现那只灰白的猫依旧安静地蜷在阴影里,金色的瞳孔在暮色中闪闪发亮。

“看来,你也懂得‘和’之妙。”库车微微一笑,收起了“耶婆瑟鸡”。

司通没有回应,只是轻轻甩了甩尾巴。

从那天起,司通便留在了龟兹废墟。它没有固定的居所,像真正的流浪猫一样,在坍塌的佛塔、废弃的民居、干涸的水渠间游荡。但它总会回到城西那片区域,回到库车栖身的那个半塌的土坯小屋附近。库车似乎也默认了它的存在,从不驱赶。司通会在他整理乐器、调制颜料(库车偶尔也画些壁画)时,安静地趴在附近的断墙上或阴影里看着。库车兴致好时,会坐在胡杨树下弹奏“耶婆瑟鸡”,司通则是最好的听众。

库车的生活清贫而简单。他靠偶尔在残存的佛寺里修复一些破损的壁画,或者为过路的零星商队演奏换取微薄的食物和清水维生。他修复壁画时,司通注意到,他使用的颜料极其考究,研磨得异常细腻,色彩鲜艳持久。而他调制颜料所用的粘合剂,正是那种带着淡淡草木清香的、类似尼巴鲁材料的膏状物!司通曾趁库车不在,偷偷舔舐过一点掉落在地的颜料残渣,那熟悉的温润能量感再次证实了它的猜想。

库车显然知道司通并非普通的猫。他有时会对着司通自言自语,讲述龟兹古国曾经的辉煌,讲述音乐与色彩如何沟通天地神灵,讲述他梦中反复出现的一些光怪陆离的景象——旋转的星辰,燃烧的巨舰,以及一片深埋地底的、熔岩翻滚的赤红之海。每当他说到这些时,司通金色的瞳孔总会剧烈地收缩。熔岩海…那分明是坤渊深处,盘古族与侏罗族结盟对抗阿努比的地方!

库车,这个龟兹的流浪乐师,他的血脉或记忆深处,竟然与坤渊、与尼巴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手中的“耶婆瑟鸡”,他修复壁画使用的材料,都是这种联系的证明!

一天傍晚,库车结束了一处佛寺小佛龛的壁画修复工作,显得格外疲惫。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弹琴,只是默默地坐在胡杨树下,望着西沉的红日,眼神中带着深深的忧虑。

“小友,”库车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可知,音律亦有劫数?”

司通抬起头,金色的眸子看向他。

库车抚摸着怀中的“耶婆瑟鸡”,手指划过那根奇特的第五弦。“‘和’之美,源于异声相谐,源于心之共鸣。然人心若失其度,强求一律,则‘和’将不存,唯剩杀伐之音。”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近来,我夜观星象,常闻杀伐之气自东而来,如金戈铁马,裂石穿云。此音…不祥。恐非人间之福。”

司通心中一凛。库车口中的“杀伐之气自东而来”,莫非是指大唐?史载贞观之后,大唐对西域的控制日益加强,也伴随着军事力量的扩张。库车竟能通过玄妙的乐理,感知到这种即将到来的、铁血的秩序?

“真正的‘和’,当如这第五弦,”库车的手指轻轻拂过那银白星芒的弦身,“不夺主音之光华,却能在无声处引动天地共鸣,化戾气为祥和。”他的目光落在司通爪边那块被它啃噬得坑坑洼洼的暗红丑山矿石上,意有所指。“小友,你心中亦有金戈之气,戾火焚心。当寻那无声之弦,引地脉清泉,涤荡己身。”

库车的话,如同暮鼓晨钟,敲在司通心头。它低头看着那块散发着污浊辐射的矿石,又想起库车那能平息戾气的乐音,想起他赠予的、能压制金属渴求的蜜膏。库车似乎在暗示它,对抗丑山族的污染,对抗血脉中的躁动,并非只有仇恨和吞噬一途。寻找一种内在的“和”,一种如同那第五弦般无声的共鸣与疏导,或许才是正途?

然而,寻找“无声之弦”的契机尚未出现,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却将司通卷入了一场更大的风暴。

几日后,一支规模不大、但护卫格外精悍的商队来到了龟兹废墟。他们打着粟特商帮的旗号,但商队首领——一个裹着华贵波斯锦袍、眼神锐利如鹰隼的中年人,以及他身边几个沉默寡言、太阳穴高高鼓起的护卫,都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他们并未在城中停留,而是径直住进了王宫旧址附近一处相对完好的院落。

司通本能地感觉到一丝危险。这支商队散发的气息太过精悍,纪律过于严明,不像寻常行商,倒像是…军人。它暗中观察,发现那商队首领对龟兹残存的壁画和遗迹毫无兴趣,反而经常独自一人,带着一个形似罗盘的青铜器物,在城内外各处游荡,似乎在勘测着什么。

更让司通警惕的是,在一个无风的夜晚,它潜伏在商队院落外的断墙上时,清晰地嗅到了一股极其微弱、却让它浑身寒毛倒竖的气息——辰星族!那是一种独特的、带着金属冷冽感和微弱能量扰动的气息!这气息源自商队首领身边,一个穿着不起眼的灰色旧袍、总是低垂着头、仿佛隐形人般的老者!

那老者身形佝偻,步履蹒跚,脸上布满深刻的皱纹,如同干裂的河床。他极少说话,总是安静地跟在商队首领身后,像个沉默的仆从。然而,司通捕捉到了他偶尔抬头时,那双深陷的眼窝里一闪而过的、如同寒星般冰冷锐利的光芒!那绝非一个普通老者的眼神!而且,他宽大的旧袍袖口下,偶尔露出的手腕皮肤上,似乎有着极其黯淡的、如同古老刺青般的几何光痕!

辰星族的后裔!于吉的同族!他们伪装成商队,来到这龟兹废墟做什么?司通的心沉了下去。它想起了库车梦中那片熔岩翻滚的赤红之海——坤渊!难道他们的目标,也指向了地心深处?

司通立刻想到了库车!库车身上的秘密,他修复壁画使用的材料,他的“耶婆瑟鸡”,都足以引起辰星族的觊觎!它必须提醒库车!

然而,当司通急匆匆地赶到库车栖身的小屋附近时,却看到了一幕让它目眦欲裂的景象!

库车的小屋外,不知何时多了几个身影!正是那支“商队”的首领和两个护卫!而那个佝偻的辰星族老者,正站在小屋门口,手中托着一个巴掌大小、形如青铜海星的奇异装置!装置的中心,一颗幽蓝色的晶石正散发着诡异的光芒,将整个小屋笼罩在一层若有若无的能量力场之中!

库车被堵在小屋里!他手中紧握着他的“耶婆瑟鸡”,脸色苍白,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刀,怒视着门外的入侵者。

“交出‘星核之引’和‘坤渊之图’,饶你不死。”商队首领的声音冰冷而傲慢,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星核之引?坤渊之图?司通瞬间明白了!辰星族的目标,是库车修复壁画所用的那种类似尼巴鲁材料的粘合剂(星核之引),以及他梦中看到的、关于坤渊熔岩海的记忆或线索(坤渊之图)!他们要利用库车,找到进入坤渊的途径!

“此乃龟兹先祖遗泽,沟通天地之桥,岂容尔等觊觎!”库车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却异常坚定。他猛地拨动了“耶婆瑟鸡”的琴弦!并非之前那种抚慰人心的乐音,而是一声极其尖锐、如同裂帛般的强音!

“铮——!!!”

刺耳的弦音如同无形的锥子,狠狠刺向门口的辰星族老者!

那佝偻的老者身体微微一晃,手中青铜海星装置的幽蓝光芒也随之一暗!显然,库车的乐音蕴含着某种干扰精神或能量的力量!

“冥顽不灵!”商队首领脸色一沉,眼中杀机毕露!他猛地一挥手!

他身后的两个护卫如同猎豹般扑出!动作迅捷无比,显然都是高手!一人手中短刀直刺库车咽喉,另一人则抓向库车怀中的“耶婆瑟鸡”!

库车只是一个乐师,虽有奇异乐音傍身,但面对两名训练有素的杀手的近身搏杀,瞬间陷入了绝境!

就在这生死关头!

“吼——!”

一声充满了暴戾与狂怒的咆哮,并非来自人声,而是来自灵魂的共振!一道灰白的身影,带着一股决绝的、毁灭性的气势,如同坠落的陨星,从旁边一段半塌的土墙上猛扑而下!目标直指那个抓向“耶婆瑟鸡”的护卫!

司通!它金色的瞳孔因为极致的愤怒而燃烧着熔金般的光芒!所有的疲惫、伤痛、对金属的渴求,在这一刻都被对辰星族的憎恨和对库车的守护意志彻底点燃!它不再是那个聆听佛音、寻求和谐的旅者,而是被侵犯了领地、触动了逆鳞的凶兽!

速度!力量!技巧!

在燃烧意志的驱动下,司通小小的身体爆发出了超越极限的潜能!它避开了护卫下意识挥来的刀锋,身体在空中诡异地一扭,锋利的爪子如同淬毒的匕首,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抓向护卫伸向“耶婆瑟鸡”的手腕!

“嗤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皮肉撕裂声!护卫的手腕瞬间被撕开几道深可见骨的血口,剧痛让他发出一声惨嚎,触电般缩回了手!

司通一击得手,毫不停留!身体借着下扑的势头落地,后腿猛地蹬地,如同炮弹般撞向另一个正挥刀刺向库车的护卫的下盘!

那护卫显然没料到一只猫的攻击如此狠辣刁钻,下盘被狠狠一撞,重心顿时不稳,刺出的刀锋也偏了方向!

“找死!”商队首领又惊又怒,没想到半路杀出这么个东西!他猛地拔出腰间的弯刀,刀光如匹练,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直劈司通的脊背!这一刀又快又狠,带着必杀的决心!

司通刚刚撞开第二个护卫,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眼看那凌厉的刀光就要将它一劈两半!

“小心!”库车惊呼!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个一直佝偻着身子、操控着青铜海星装置的辰星族老者,突然动了!他并没有攻击司通,而是猛地抬起了头!那双冰冷的眸子里,幽蓝的光芒大盛!他枯瘦的手指在青铜海星装置上急速地拨动了几下!

嗡——!

一股无形的、强大的能量波动猛地从装置中心的幽蓝晶石爆发出来!目标却不是司通,而是——劈向司通的商队首领!

那凌厉的刀光仿佛劈在了一堵无形的、充满弹性的墙壁上!

“当啷!”一声脆响!商队首领手中的弯刀竟然被一股巨大的反震力硬生生震得脱手飞出!他本人也如同被巨锤击中胸口,闷哼一声,踉跄着倒退了数步,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你?!”商队首领惊怒交加地看向那佝偻老者。

辰星族老者面无表情,只是用那双冰冷的眸子扫了商队首领一眼,随即目光转向了刚刚从刀口下险死还生、正惊魂未定地伏低身体、发出威胁嘶鸣的司通。他的目光在司通身上停留了片刻,尤其是在它燃烧着熔金般怒火的瞳孔上多停留了一瞬,那双冰冷的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光芒——有审视,有惊疑,甚至…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叹息般的波动?

“此地不宜久留。”老者用嘶哑的声音说道,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共鸣点’已被污染,目标…亦非原物。”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库车和他怀中的“耶婆瑟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随即又落回司通身上,那眼神深邃得如同星空。“走。”

说完,他不再理会惊怒的商队首领和受伤的护卫,收起手中的青铜海星装置,转身,佝偻着背,步履蹒跚地朝着院落外黑暗的街道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废墟的阴影中。

商队首领脸色铁青,看了看老者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严阵以待的库车和那只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灰白野猫,以及自己受伤的手下,眼中充满了不甘和怨毒。但他似乎对那老者极为忌惮,最终咬了咬牙,恨恨地一跺脚:“撤!”

他捡起地上的弯刀,扶起受伤的护卫,带着满身的狼狈和杀意,也迅速离开了这片废墟。

危机解除得如此突兀,让库车和司通都有些措手不及。

库车长长舒了一口气,背靠着小屋的门框,脸色依旧苍白,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看向司通,眼中充满了感激和劫后余生的庆幸。“小友…多谢了。”

司通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金色的瞳孔中燃烧的怒意也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困惑。它走到库车脚边,用头轻轻蹭了蹭他的裤腿,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呜咽。它也在疑惑,那个辰星族老者为何最后关头出手阻止了同伴?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又意味着什么?那句“目标亦非原物”…难道他们要找的“星核之引”或“坤渊之图”,并不在库车身上?还是说…库车并非他们最初认定的目标?

库车蹲下身,轻轻抚摸着司通沾满尘土的脊背,手指能感受到它微微的颤抖。“‘和’之道,玄妙难言。异声相冲,亦或相谐,往往只在一念之间,如同那老者的一念。”他望着辰星族老者消失的方向,目光深邃。“他或许…也在寻找某种‘和’?”

司通无法回答。它只知道,龟兹废墟已不再安全。辰星族的出现,如同投入死水的一块巨石,预示着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它必须离开。库车,或许也该离开。

它抬起头,望向东南方向。那里,是巍峨耸立、终年积雪的葱岭(帕米尔高原)。库车梦中那片熔岩翻滚的赤红之海(坤渊)的入口,或许就在那万山之巅的冰雪之下?

几天后,一场罕见的暴风雪席卷了龟兹。狂风裹挟着鹅毛大雪,将整片废墟彻底覆盖,天地间一片混沌的苍茫。

风雪稍歇的黎明,库车推开被积雪封堵了一半的屋门。屋外,白茫茫一片,死寂无声。他习惯性地看向枯死的胡杨树下,那里空空如也。那只灰白的猫,连同它爪边那块啃噬得坑坑洼洼的暗红矿石,都已消失不见。

库车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他紧了紧身上单薄的旧袍,转身回屋。片刻后,那空灵悠扬、带着金属质感的第五弦单音,再次从半塌的小屋里流淌出来,穿透厚厚的积雪,在龟兹废墟的上空孤独地盘旋,如同为远行者送别的清歌。

茫茫雪原上,一个灰白的小点,正艰难地、执着地向着东南方,那一片连绵起伏、如同巨龙脊背般横亘在天际的巍峨雪山,孤独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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