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匠作府深处,一间被重兵把守、日夜炉火不熄的秘密工坊内,空气灼热而凝重。汗水混合着青铜粉末的气息弥漫。十几名被精挑细选、签下死契的工匠赤膊上阵,肌肉虬结的手臂在炉火映照下泛着古铜色的光。他们正围绕着一架刚刚组装完成的、造型奇特的巨弩忙碌着。
这弩的弩臂比寻常秦弩更长、更厚,由多层坚韧的桑木和竹片叠压胶合而成,弓弦是浸透了油脂、反复鞣制的特制牛筋,紧绷如满月,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力量感。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弩身中部下方增加的一个金属部件——一个由青铜铸造、带有踏环和复杂联动棘齿结构的脚踏上弦装置。弩机本身,也严格按照“墨科”图纸的要求,所有卡榫部件都经过新制的青铜量规严格检验,严丝合缝。
督造的老匠师须发皆白,眼神却锐利如鹰。他亲自检查了最后一遍,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试…试弩!”
一名体格最为魁梧的力士上前,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用腰腹和手臂的蛮力去拉弦,而是深吸一口气,左脚稳稳地踏进那冰冷的青铜踏环之中,双手扶住弩身两侧的握把,腰背挺直,然后猛地发力向下踩踏!
“咔哒!咔哒!咔哒!”
随着清脆而富有节奏的棘轮咬合声,那需要数名壮汉合力才能勉强拉开的重型弩弦,竟然在这名力士一踏之力下,被联动机构平稳而有力地缓缓拉开!虽然力士的脸庞因用力而涨红,青筋暴起,汗水如雨般滴落,但他确实仅凭一人之力,就将那恐怖的弩弦拉到了满弓位置!棘轮精准地卡死,弩箭(一支按照“墨科”图纸标准打造的三棱重箭)稳稳地搭在了弦上!
“成了!省力…至少三成!”老匠师激动得老泪纵横,声音嘶哑地吼道。周围的工匠们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欢呼!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秦军的弩手可以更快地上弦,更持久地作战,意味着单兵就能操作威力更强的重型弩!这将是战场上的革命!
“快!试射!目标,百步外三重皮甲木靶!”老匠师迫不及待地命令。
力士调整呼吸,将弩身稳稳架在特制的木架上,粗壮的手指搭上冰冷的青铜悬刀(扳机)。这一次,他没有像以前那样凭感觉和经验去瞄准。他的目光紧紧锁定在弩臂上方新增加的一个小巧装置上——望山刻度标尺。
这是一个固定在弩臂上的青铜小框,框内竖立着一根带刻度的金属尺,尺的顶端是一个可调节的、带有缺口的小铜片(照门)。标尺的刻度并非均匀,而是根据弩的射程、箭矢重量和抛物线特性精心计算后刻下的。力士屏住呼吸,通过照门缺口、尺上的特定刻度(对应百步距离),与远处靶心形成三点一线。
“嘣——!”
悬刀扣动,弩弦爆发出沉闷而强劲的轰鸣!三棱重箭化作一道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乌光,撕裂空气,带着刺耳的尖啸声,精准无比地穿透了百步之外的第一层厚牛皮甲!紧接着是第二层!最后狠狠钉入第三层牛皮包裹的木靶中心!箭头完全没入,木屑纷飞!
整个工坊瞬间死寂,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狂吼!
“神弩!神弩啊!”
“百步穿三重甲!闻所未闻!”
“墨科大人真乃神人也!”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飞越匠作府的高墙,直抵咸阳宫深处。相国吕不韦正与心腹门客议事,案头摆着几份来自前线秘报:赵国大将李牧在北方边境依托地形和胡服骑射的精锐骑兵,屡屡挫败秦军攻势,秦军弩阵在快速机动的骑兵冲击下常常难以发挥最大威力。
“李牧…骑射…如跗骨之蛆…”吕不韦眉头紧锁,手指敲击着案几。他需要一种能克制骑兵、射程更远、射速更快、精度更高的武器。
就在这时,匠作府工室丞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混杂着狂喜和敬畏,语无伦次地汇报了“踏弩”和“望山”的惊人效果,以及“墨科”图纸带来的标准化生产奇迹。
“踏弩上弦?望山标尺?标准化零件?”吕不韦眼中精光爆射,猛地站起身,“此物何在?速取来!不,本相亲自去看!”
在秘密工坊,吕不韦亲眼目睹了踏弩的威力和望山的精准。当那支三棱重箭轻易穿透三重皮甲时,这位权倾朝野的相国也不禁动容。
“此物,可名‘踏张弩’!乃破赵克骑之神器!”吕不韦抚摸着冰冷的弩身,如同抚摸情人的肌肤,“传令!不惜一切代价,优先制造此弩!所有弩机卡榫、箭簇,必须按‘墨科’图纸标准打造!违者,斩!另,全力追查‘墨科’其人!此等大才,必为我大秦所用!”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充满了对力量的渴望和对“墨科”志在必得的决心。
踏张弩的横空出世,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其引发的涟漪远超司通的预期。吕不韦动用了庞大的情报网络,对“墨科”的追查力度陡然加大,不再局限于匠作府和稷下废墟,而是覆盖了整个咸阳的士人、工匠、游侠圈子,甚至渗透到了宗室府邸。
华阳宫,也不再是绝对的安全港。华阳夫人虽地位尊崇,但面对吕不韦这位手握实权的相国,以及他背后日益强大的政治势力,也不得不更加谨慎。宫中开始出现一些陌生的面孔,或是新来的仆役,或是拜访阳泉君的“门客”,目光总有意无意地扫向司通居住的小院。
司通感到了压力。它知道“墨科”的身份迟早会暴露,但没想到会如此之快,如此猛烈。它必须更加小心,甚至考虑暂时停止活动。然而,赵国边境李牧骑兵带来的压力,以及它内心深处对引导人类文明走向、避免过度杀戮的执念,让它无法袖手旁观。踏张弩只是开始,它还需要解决另一个关键问题——在高速机动的骑兵战中,如何让普通弩手也能快速锁定移动目标?
一个关于提前量刻度的构想,开始在它脑海中成型。它需要再次冒险。
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电闪雷鸣,豆大的雨点砸在咸阳的屋瓦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这是绝佳的掩护。司通如同融入雨夜的魅影,再次潜入了匠作府那间存放踏张弩样品的工坊。它找到一块打磨光滑的备用望山标尺部件,准备用特制的、能留下不易被雨水冲刷痕迹的矿物颜料笔(它从华阳宫库房角落找到的辰砂与油脂混合制成),在上面添加几道关键的、表示不同距离下骑兵冲锋所需提前量的辅助刻度线。
就在它聚精会神地刻画最后一道刻度时!
“咔嚓——!”
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夜空,瞬间将昏暗的工坊照得亮如白昼!
几乎同时!
“什么人?!”一声厉喝从门口炸响!
司通悚然一惊!金色瞳孔瞬间收缩!只见门口不知何时出现了三个人影!为首者身材瘦高,面容阴鸷,眼神锐利如鹰隼,正是吕不韦门下以心思缜密、追踪术闻名的大剑客兼谋士——司空马!他身后跟着两名气息沉稳、手持利刃的劲装武士。显然,他们早已布下陷阱,就等着“墨科”自投罗网!
闪电的光芒瞬间即逝,工坊重新陷入昏暗。但司空马那鹰隼般的眼睛,已经捕捉到了案几旁那个蹲着的、体型远超寻常家猫的灰白身影,以及它爪中握着的那支闪着微红光泽的“笔”!
“是它!那只猫!华阳宫的‘玄圭’!”司空马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化为狂喜和冰冷的杀意,“拿下它!它就是‘墨科’!死活不论!”
两名武士如同离弦之箭,瞬间扑向司通!刀光在雨夜的微光中划出冰冷的弧线,封死了它所有退路!
生死关头!司通体内的狂暴力量瞬间爆发!它不再隐藏!后肢猛地蹬地,进化后强健的肌肉爆发出恐怖的力量,身体如同炮弹般冲天而起,险之又险地避开了交叉斩来的刀锋!沉重的案几被它蹬得移位,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铛!铛!”刀锋砍在案几上,火星四溅!
司通落在房梁之上,居高临下,金色的瞳孔在黑暗中燃烧着熔金般的怒火,喉咙里发出低沉而充满威胁的咆哮。雨水顺着房檐流下,打湿了它厚实的皮毛,更添几分凶悍。
“好畜生!果然不凡!”司空马眼中闪过一丝凝重,他看出这只“猫”的力量和速度远超想象。他反手拔出腰间长剑,剑身如一泓秋水,寒气逼人。“一起上!别让它跑了!”
三人成品字形,缓缓逼近。两名武士再次挥刀攻上,刀光如网,罩向梁上的司通。司空马则如同毒蛇般蓄势待发,寻找着一击必杀的机会。
司通在狭窄的房梁上腾挪闪避,利爪与刀锋交击,发出刺耳的刮擦声,留下道道白痕。它力量虽强,但面对三名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的高手围攻,又被困在狭小空间,左支右绌,险象环生!一道刀锋掠过它的脊背,带起一溜血珠!剧痛让它发出一声怒吼!
不能再纠缠下去!司通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它猛地向下扑击,目标直指离它最近的一名武士面门!那武士下意识地举刀格挡。司通却在半空中诡异地扭转身躯,粗壮如钢鞭的长尾带着破风声,狠狠抽在另一名武士持刀的手腕上!
“啊!”那名武士手腕剧痛,钢刀脱手飞出!
趁着这瞬间的空隙,司通如同离弦之箭,撞破工坊侧面一扇糊着厚纸的窗户,带着漫天的木屑和纸片,冲入了瓢泼大雨之中!
“追!”司空马厉喝一声,三人紧随其后冲出。
雨夜中的追逐惊心动魄!司通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和猫类天生的灵巧,在咸阳错综复杂的街巷屋顶间亡命奔逃。司空马三人轻功卓绝,紧追不舍,刀光剑气不时撕裂雨幕,在司通身后留下深深的痕迹。雨水混合着血迹,在它身后拖出一道淡淡的红线。
终于,司通被逼到了渭水河边一处相对空旷的河滩。前方是浊浪翻涌的大河,后方是杀气腾腾的追兵。它浑身湿透,伤口在冰冷的雨水冲刷下阵阵刺痛,金色的瞳孔死死盯着步步紧逼的司空马。
“孽畜!还不束手就擒!相国大人爱才,只要你交出所有图纸秘法,或可饶你一命!”司空马长剑斜指,雨水顺着剑尖滴落。
司通喉咙里滚动着低沉的咆哮,充满了不屈与愤怒。它知道,此刻任何辩解或“墨科”的留言都是徒劳。它需要表态,一个足以震慑吕不韦、保护自己、也约束秦国力量的表态!
它不再看司空马,而是猛地低下头,抬起进化后异常粗壮锋利的右前爪,在脚下被雨水浸透的、相对松软的河滩泥地上,狠狠地划动起来!
泥水飞溅!爪痕深深刻入泥土!
第一个词:“技”(秦篆)。
第二个词:“予”(秦篆)。
第三个词:“秦”(秦篆)。
司空马和两名武士惊疑不定地看着,不明白这巨猫要做什么。
司通的动作毫不停顿,爪痕带着决绝的力量:
第四词:“不”(秦篆)。
第五词:“屠”(秦篆)。
第六词:“城”(秦篆)。
六个秦篆大字,在雨水的冲刷下依然清晰无比,力透泥泞:
“技予秦,不屠城”!
最后一笔落下,司通猛地抬起头,金色的瞳孔如同燃烧的太阳,死死盯住司空马!它仰天发出一声穿金裂石、饱含着无尽威严、警告与苍凉的长啸!啸声穿透重重雨幕,直上云霄,仿佛远古神只的誓言!
“吼————————!!!”
这声长啸,带着尼巴鲁神族残存的精神威压和它自身进化后的狂暴力量,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司空马三人的心头!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和不可抗拒的威压让他们瞬间脸色惨白,气血翻涌,持剑的手都微微颤抖,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雨,依旧滂沱。河滩上,泥泞中,六个大字如同血色的烙印。巨猫昂首向天,啸声在渭水河畔久久回荡,宣告着它的条件,也划定了不可逾越的红线。
司空马看着泥地上的字,又看看雨中那如同魔神般的身影,脸色变幻不定。最终,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收剑入鞘,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相国大人那里,我自会禀报。你好自为之!”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司通,带着两名心有余悸的武士,转身迅速消失在茫茫雨夜之中。
司通站在原地,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身体和伤口,金色的瞳孔倒映着翻腾的渭水。一场迫不得已的现身,一次以力迫和的谈判。它用最原始的方式,为秦国注入了技术革新的血液,也为自己套上了一道名为“不屠城”的枷锁。未来的路,是合作还是更深的漩涡?它不知道,它只知道,守护的代价,正变得越来越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