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林城的天气一天天热起来,
可总兵衙门里收到的那些从京城来的敕书和谕旨,
却再也没能让尤世威的心里起半点热乎气。
朝廷的旨意写得花团锦簇,又是褒奖他兄弟二人忠勇,
又是许诺加官进爵,可这些东西,如今在他眼里,还不如钟大当家派人送来的一袋新种子实在。
他面无表情地听完书吏诵读,随手就将黄绫卷轴丢在案几一角,
和之前几道圣旨堆在一起,那上头已经落了薄薄的一层灰。
他现在心里想的,是另一回事。
朝廷的虚名已经拴不住他,他要的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是牢牢捏在手里的榆林卫,是尽快按照北边传来的规划,把脚下这片土地和额仁塔拉连成一片。
钟擎派来的几个年轻人,穿着和普通百姓没什么两样的灰布短褂,话不多,但做事极有章法。
他们带来了厚厚的图纸和一口袋一口口袋用麻布仔细包裹的种子,
那些种子形状各异,有的金黄,有的黝黑,都是这片土地上从未见过的稀罕物。
尤世威在百忙之中,专门抽出身来接待,
并按照他们转达的意思,把事情一件件安排下去。
尤世禄得了二哥的吩咐,雷厉风行,
立刻把城里城外那些闲着等饭吃的流民和穷苦人家全都归拢起来。
身子骨还算结实、有家口牵绊的,
就分给靠近水源的荒地,发给种子农具,让他们垦田耕种。
那些孤身一人、无牵无挂的青壮,则被统统赶出了城,撵到城外的荒原上去。
广袤的荒原上,顿时就变了模样。
黑压压的人群散在黄土坡上,按照划好的白线,
抡起?头挖掘树坑,那坑要求挖得极深极规整。
另一些人则沿着干涸的河沟,清理淤泥,拓宽河道,用夯锤一下下夯实新筑的土坝。
监工的兵士也不催促,只是扛着长枪在工地上来回巡视,
到了时辰,就敲响挂在木架上的铁钟,人们便聚到临时搭起的窝棚前,排队领取伙食。
饭食不算精细,多是掺杂了麸皮的黍米饭管饱,
偶尔能见着几点油星,但足以让这些原本挣扎在饿死边缘的人填饱肚子,脸上也渐渐有了活气。
没过多少日子,榆林城里就显出一种不同以往的清静。
原本挤满了衣衫褴褛者的城墙根下、街角旮旯,
如今变得空荡荡荡,再也看不到那些躺着等死的身影。
街面上的乞丐也几乎绝迹,连野狗都少了些。
这种空,不是死寂,反而透着一股忙碌的生气。
就连城南那家有名的怡红院,也敏锐地嗅到了不一样的风向。
老鸨是个精明的妇人,眼见着尤家兄弟如今在榆林说一不二,
连朝廷的旨意都似乎不怎麽放在眼里,她便知道,这榆林城的天,是彻底变了。
她赶紧把院里那些平日里只会弹唱陪笑的姑娘们都召集起来,
翻箱倒柜找出些素净些的粗布衣裳让她们换上,组了个队,隔三差五就送到城外的工地上。
她们给挖坑挑土的汉子们送些绿豆汤水,帮着缝补磨破的衣衫,
嘴里甜甜地说着“慰劳辛苦的军爷民夫,军民本是一家亲”。
老鸨自己心里跟明镜似的,什么一家亲,不过是趁着这当口,
赶紧想办法抱上尤家总兵府这条新长出的大粗腿罢了。
工地上的汉子们哪受过这个,闻着姑娘们身上的香气,
喝着递到手里的汤水,干起活来倒更添了几分力气。
尤世威的手很快伸向了榆林卫下辖的各处军堡。
第一次清洗主要清了榆林城里的蠹虫,这回轮到这些散落在边墙上的据点。
过程没什么新奇,无非是查账、对名册、清点军械粮草,
但较起真来,窟窿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
有虚报兵员吃空饷的,有倒卖军械物资的,
有放任军屯荒芜的,甚至还有私下与河套那边做些不清不楚交易的。
这次揪出来的人,尤世威没再像上次那样直接拉出去砍头。
他想起了钟擎派人送来的信里,除了“以工代赈”,还提过一个词,叫“劳动改造”。
钟擎在信里说,把这些只会吸血的蠹虫一刀杀了,
痛快是痛快,却便宜了他们,而且白白浪费了许多能出气力的筋骨。
放着这么多现成的、不用付工钱的劳力不用,岂不是暴殄天物?
尤世威觉得这话在理。
于是,他吩咐兵士,把这些往日里养得肥头大耳的蛀虫们,
按照罪责轻重,用粗麻绳拴了,一队队押解出城,直接驱赶到荒原上那些最苦最累的工段上去。
挖树坑的,要求坑深必须达标,监工验看不合规矩,
劈头盖脸就是几鞭子,然后责令返工,直到双臂酸软抬不起来为止。
抬石夯土的,分量给得十足,动作稍慢些,呵斥声就追到耳边。
这些往日里骑在军户头上作威作福的老爷们,如今穿着破旧的罪衣,
在烈日下灰头土脸地刨土扛石,汗水和着泥土往下淌,没几天就脱了人形。
监工的军汉都是尤世禄挑出来的愣头青,只认军令不认人,
任凭那些罪官如何哀求许诺,手里的鞭子丝毫不讲情面。
荒原上喝的水浑浊,吃的饭食粗粝,晚上就挤在漏风的窝棚里,与蚊虫为伴。
这比一刀杀了他们,似乎更解气,也更有用。
各个军堡经历了一番彻底的梳理。
守备、把总一级的军官,该撤换的撤换,
尤世威从自己带出来的老营里提拔了一批踏实肯干的低阶军官补上去。
堡寨的城墙、敌楼有破损的,立刻征调民夫修缮加固。
所有在册的军丁重新核对身份,老弱不堪用的酌情清退,精壮者加紧操练。
尤其重要的是,尤世威下发严令,
将散落在各堡、有些手艺的铁匠、木匠、皮匠等各类工匠,
连同他们的家小,全部迁入榆林城内,集中安置在一处新辟出的工坊区里。
这处工坊区戒备森严,由尤世禄亲自掌管。
工匠们起初有些惶惑不安,不知被聚集起来所为何事。
但很快,他们就安下心来。
因为这里不仅提供了遮风避雨的住处,每日饭食管饱,
而且还有几位从北边来的师傅,带来了他们从未见过的图样和手法。
尤其是那些铁匠,被要求学习新的炒钢法,尝试打造一种结构迥异于以往鸟铳的火铳。
工坊里日夜炉火不熄,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尝试新方法的讨论声混杂在一起。
尤世威这次从抄家和大同之行中获得了巨额的钱财,
他毫不吝惜地将大把银子投入到这里,购买上好的铁料、煤炭,奖赏技艺精湛的工匠。
他知道,这些投入,最终都会变成榆林卫实实在在的武力。
与此同时,从榆林城通往北方额仁塔拉方向的荒原上,
比挖树坑、修水利更宏大的工程也拉开了序幕。
一队队民夫在勘测人员划定的位置上,开始挖掘地基,烧制砖石。
这是要修建一系列新的军堡。
这些军堡不像旧有的边墙军堡那样孤悬在外,而是沿着规划中的道路依次分布,彼此呼应。
它们建成后,将像一串坚实的锁链,牢牢锁住这条日益繁忙的北路。
届时,无论是传递信息的快马,还是运输物资的车队,
都将在这条通道上获得庇护,确保榆林与额仁塔拉之间的联系在任何天气、任何情况下都畅通无阻。
这些军堡,也将成为守护身后那片正被汗水一点点染绿的广袤荒原的眼睛和盾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