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洗清了李文景的罪证,也洗掉了他在京城盘根错节的势力。京城的雷,劈断了皇后伸向东宫的一只利爪,也震慑了无数在暗中窥伺的眼睛。
这场大胜之后,东宫迎来了一段极为难得、也极为诡异的安宁。
李文景的案子由大理寺和刑部会审,罪证确凿,无可辩驳。他背后的人脉网络被连根拔起,数十名官员落马。整个京城的官场,都笼罩在一片风声鹤唳之中。
再没有人敢轻易将东宫看作一个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
而我,也在风波平息后的第三天,被福贵亲自“请”回了书房。
依旧是那间熟悉的耳房,桌案被擦拭得一尘不染,甚至还多了一盆新换的、带着清香的兰草。
但我知道,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如果说之前,我是书房里一个随时可以被牺牲、被抛弃的工具,那么现在,我成了这间权力中枢里,一道看不见的影子,一个太子在暗中唯一的“谋士”。
当我再次踏入这里时,廊下的宫人们看我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同情、怜悯,到后来的幸灾乐祸,再到如今的……敬畏。一种掺杂着恐惧与不解的敬畏。
没有人明白,为什么我这个被打入“冷宫”的罪奴,能在一夜之间重回权力中心,甚至比从前更得倚重。
他们不懂,但我懂。我和幕玄辰之间,已经用一场完美的胜利,浇筑了盟约最坚实的地基。
我们的相处模式,进入了一种全新的、更加微妙的阶段。
依旧是别扭而充满了试探。
他坐在主位批阅奏折,而我则在耳房里,整理着来自玄鸟卫和各方渠道的情报。但我们之间的气场,已经截然不同。
他不再将我视作一个只能接收指令的下属。他会突然从堆积如山的奏折中抬起头,毫无征兆地抛出一个问题。
“黄河大堤,历代屡修屡溃,前朝大儒曾献‘束水攻沙’之策,你以为如何?”
【正在调取历代黄河治理方案……分析水文数据……对比“束水攻沙”与“宽河行洪”两种策略的优劣……】
我的大脑在系统辅助下飞速运转,但说出口的话,却经过了精心的包装。
“回殿下,‘束水攻排’之策,短期或可见奇效,但黄河之患,在于泥沙俱下。强行束水,只会抬高河床,一旦溃堤,便是千里泽国。臣女以为,堵不如疏,效仿大禹之法,因势利导,于下游开辟多处分洪洼地,或可解燃眉之急。”
我将系统给出的最优解,用他能理解的、符合我“天才少女”人设的语言,娓娓道来。既要展现我的价值,又不能暴露那超越时代的知识体系。
每一天,都像是在走钢丝。我必须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天才”与“妖孽”之间的平衡。
有时候,他会问得更尖锐。
“北境蛮族,屡屡叩关,朝中或主战,或主和。孤若在此,当如何抉择?”
“战是手段,和是目的。”我垂眸回答,“蛮族之患,非在一日。战,当以雷霆之势,打痛其王庭,令其十年不敢南下;和,当以互市为饵,分化其部落,以商贸之利,换边境之安。一战一和,一打一拉,方为长久之计。”
他听完后,往往会沉默许久。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会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带着探究,仿佛要将我的灵魂从这具皮囊下剖析出来。
我知道,他在用各种问题来刺探我的知识边界,想要弄清楚,我究竟是谁,我脑子里那些天马行空的知识,到底从何而来。
而我,则报以最完美的伪装。将一切都归功于藏书阁里那些无人问津的孤本杂记,归功于我那“一点点”与众不同的天赋。
福贵如今为我奉上的茶,和我为太子准备的,是同一种品级的雨前龙井。他为我布菜时,腰弯得更低,神情也愈发恭敬。
在这座等级森严的东宫里,我已然拥有了超然的地位。
这份地位,不是来自于太子的宠爱,而是来自于我的价值。
时间就在这种暗流涌动的平静中,滑入了初冬。
京城下了第一场雪。
那晚,我被传召到水榭。依旧是那方棋盘,两盒棋子。
但这一次,棋盘边,多了一座小小的红泥火炉,炉上温着一壶清酒。
窗外,是簌簌而落的雪花,天地间一片寂静。温暖的酒香和清冷的雪意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种奇异的安宁。
我们默默地对弈。
没有了算计江南时的杀伐之气,也没有了平日里试探的机锋。黑白子在棋盘上,落得缓慢而从容。
像是在下一盘真正的、无关胜负的闲棋。
我不知道他今晚的用意,只能沉默地应对。
直到棋至中盘,他执白子的手,忽然停在了半空中。
他没有再谈论朝政,没有再考校我那些刁钻的问题,而是抬起眼,看向我,漆黑的瞳孔里,映着窗外飞舞的雪,和室内温暖的烛火。
“秦卿。”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你想要什么?”
我的心,猛地一跳。
这个问题,来得如此突然,如此……私人。
【启动紧急预案……分析提问者意图……模拟最优回答……】
【方案一:权力。回答‘想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符合野心家人设。】
【方案二:复仇。回答‘想要后党覆灭,血债血偿’,符合复仇者人设。】
【方案三:富贵。回答‘想要金玉满堂,一生无忧’,符合逐利者人设。】
系统在瞬间给出了无数种基于利益最大化的“标准答案”。
但我却一个都没有选。
我沉默了许久,目光越过他,望向窗外那一片茫茫的、被风卷起的雪花。
雪花在黑暗中飘摇,无根无萍,不知道下一刻会被风吹向何方,又将在哪里融化。
像极了身处这座宫城里的我。
所有的谋划,所有的步步为营,所有的惊心动魄,归根结底,都源于最原始的渴望。
活下去。
我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他,轻声说:“想在雪停之后,还能看到第二天的太阳。”
不求权倾朝野,不求富贵荣华,甚至不求沉冤昭雪。
我只求,当这场漫天的大雪停歇之后,我还能活着,睁开眼,看到第二天的太阳。
这是一个渺小到近乎卑微的愿望。
却也是我此刻,最真实的心声。
说完,我便垂下了眼帘,等待着他的反应。或许是嘲笑,或许是失望。对于一个他寄予厚望的“谋士”来说,这个答案,实在太过软弱。
然而,我听到的,却是一声低笑。
那笑声,从他的胸腔中发出,带着一种低沉的震动。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的冷笑或讥笑,这一次,那笑声里,少了几分之前的冷酷,多了几分……复杂难明的情绪。
像是觉得我的答案有些出乎意料,又像是……觉得很有趣。
“好。”
他落下最后一子,清脆的“啪嗒”声,结束了这盘没有胜负的棋局。
他看着我,重复了一遍那个字,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笃定。
“那孤就让你,日日都能看到太阳。”
我的心脏,像是被那枚温热的棋子,轻轻地撞了一下。
这句话,是一个承诺。
一个来自于这座王朝未来的主宰者,对我的承诺。
我缓缓抬起头,对上他深邃的目光。在那一刻,我仿佛看到,我们之间那层由利益、算计、试探所凝结成的坚冰,在这一句承诺之下,“咔”地一声,裂开了一道微不可见的缝隙。
冰面之下,似乎有某种微弱的、带着温度的火光,透了出来。
我们的盟约,也从纯粹的利益交换,开始沾染上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人性。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了。
我知道,这个冬天会很长,很冷。宫城里的风雪,也绝不会就此停歇。
但我握紧了袖中那枚冰冷的白色棋子,又想起了他刚刚那个带着温度的低笑。
或许,这个冬天,并不会那么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