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独自坐在黑暗里,许久没有动。
桌上那叠厚厚的地契,在清冷的月光下,不再是自由的羽翼,而像是一副沉甸甸的黄金枷锁。它们是幕玄辰对我能力的最高认可,也是将我彻底绑上他那艘危机四伏的巨轮的船票。
我赢得了平等的地位,也意味着,我将直面同等级别的风险。
一夜无眠。
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棂照进小屋时,我心中的惊涛骇浪已然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冰湖般的冷静。
幕玄辰的动作,比我预想的还要快,还要狠。
天刚蒙蒙亮,京城还未从沉睡中完全苏醒,一支由军法司直接统领的精锐部队,便如神兵天降,封锁了忠勇国公府以及城外西山的一处秘密别院。
消息是我通过一位受过“明目镜”之恩的、在军中担任文职的老御史那里得知的。他在第一时间,便遣心腹给我送来了信。
信中的描述,寥寥数语,却充满了血与火的气息。
“人赃并获”。
他们在西山别院的地窖中,找到了足以武装一个营的制式军械,以及……堆积如山的、伪装在香料袋中的硝石与硫磺。其数量之庞大,足以将半个皇宫送上天。
而更令人不寒而栗的,是审讯过程。
忠勇国公李威本人,在如山的铁证面前,反而异常平静,从头到尾,一言不发。而他手下那些被一同捕获的亲信与家仆,那些所谓的“黑火妖莲”的信徒,则表现出了惊人的狂热。
无论军法司的酷刑如何加身,他们都毫不畏惧,脸上甚至带着一种诡异的、殉道者般的笑容。他们不招供,不求饶,只是反复吟诵着一些意义不明的经文,赞颂着那朵能带来“寂灭与新生”的黑色妖莲。
仿佛死亡,对他们而言,是一种无上的荣耀。
这种超越了个人生死、近乎信仰的疯狂,让所有参与审讯的老手都感到脊背发凉。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谋逆,而是一个组织严密、思想统一、并且拥有恐怖执行力的邪教组织,向帝国发起的挑战。
与此同时,对忠勇国公府的搜查,也有了新的发现。
他们在李威的书房暗格里,找到了一尊用黑沉木雕刻的莲花宝座,以及数本记录着教义和仪轨的经文。这些经文用一种特殊的密语写成,【数据之眼】飞速转动,也只能勉强将其与几种失传的西域古文字关联起来,短时间内根本无法破译。
最关键的,是一本看似平平无奇的账本。
账本上记录的不是金银,而是一个又一个的人名,以及他们对应的“功德”。有些人名后面,还标注着一些特殊的符号,像盛开的莲花,又像燃烧的火焰。
这绝不是一份普通的名单。
这极有可能,是“黑火妖莲”渗透在朝堂与军中的一份信徒名录!
消息传来,我再也无法安坐。
我必须亲眼去看看。
我要看看那个被捕的李威,那个将整个家族、将自己的赫赫战功都押在这场豪赌上的男人,究竟是什么样子。我更想用【数据之眼】,近距离扫描一下那些狂热的信徒,分析他们行为模式的底层逻辑。
囚犯将从军法司大牢,转押至防卫更森严的天牢。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我迅速为自己做了一番伪装。换上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粗布长衫,将皮肤涂抹得蜡黄,又用特制的胶泥稍微垫高了颧骨,改变了脸部的轮廓。此刻的我,看上去就像一个穷困潦倒、满脸菜色的中年书生,混在人群中,绝不起眼。
囚车要经过的朱雀大街,早已被闻讯而来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
忠勇国公,那可是开国元勋之后,世袭罔替的爵位,是帝国最顶尖的将门之一。这样的人物一夜之间沦为阶下囚,对京城百姓的冲击,不亚于一场八级地震。
我挤在嘈杂的人群中,忍受着身边人的推搡与汗味,目光死死地盯着街道的尽头。
终于,在一阵“威武”的开道声中,一列由重甲骑兵护卫的囚车,缓缓驶来。
囚车用玄铁打造,密不透风,只能从狭小的窗口,窥见里面的人影。
百姓们议论纷纷,指指点点,咒骂者有之,惋惜者有之,但更多的是纯粹的好奇与震惊。
我就在这样鼎沸的人声中,一动不动地站着,像一个冷静的猎人,等待着观察我的猎物。
当为首的那辆、关押着忠勇国公李威的囚车,缓缓从我面前经过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一直蜷缩在囚车角落,仿佛已经认命的李威,那颗始终低垂着的、乱发披散的头颅,突然,缓缓地抬了起来。
他的脸上布满了污秽与血痕,昔日的威严荡然无存,显得狼狈不堪。但他的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没有丝毫阶下囚的颓败与绝望,反而充满了某种洞悉一切的、令人心悸的清明。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变慢了。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利箭,越过重重护卫的刀枪,穿透了嘈杂喧闹的人群,无视了成百上千张各异的脸庞……
然后,精准无比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落在了我这张经过伪装的、平庸至极的脸上。
轰!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怎么可能?!
他怎么可能认出我?!
我与他素未谋面,我此刻的样貌与“秦晚”或“秦先生弟子”的身份,更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关联!
然而,他那洞穿一切的眼神,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他知道。
他不仅知道是我,更知道,这一切的背后,都有我的影子。
在我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剧烈震动中,忠勇国公李威,那个本该对我恨之入骨的男人,脸上,却缓缓地,绽开了一抹无比诡异的微笑。
那不是嘲讽,不是怨毒,而是一种……看穿了棋局,并且对未来了如指掌的、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然后,在无数人的注视下,他当着我的面,用口型,无声地、一字一顿地,对我说了一句话。
我清晰地读懂了。
他说的是——
下一个,就是你。
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从我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我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
我再也听不见周围的任何声音,全世界只剩下他那双带着诡异笑意的眼睛,和那句无声的、却比任何雷霆都更加震耳欲聋的宣判。
囚车继续前行,他被侍卫粗暴地按了回去,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人群依旧在喧嚣,可我却如坠冰窟,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我一直以为,我是在暗处织网的猎人。
直到这一刻我才惊恐地发现,我早就在对方的网中了。我自以为隐秘的身份,我那覆盖京城的“情报网”,在“黑火妖莲”那张看不见的、更加庞大而诡秘的巨网面前,或许,只是一个笑话。
莲花的阴影,不知何时,已经笼罩在了我的头顶。
我,已经成了被标记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