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句“复仇的权力”落下,书房中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质。
幕玄辰坐在书案后,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就那样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像是在审视一个刚刚从蚌壳中露出利齿的精怪。戒备、探究、还有一丝被挑起、却又被死死压制的兴趣,在他眼中交织成一片深海。
我没有退缩,也没有再多言。
我已经亮出了我所有的底牌,或者说,是我愿意让他看到的底牌。接下来,是收下我这把双刃剑,还是将我彻底销毁,全在他的一念之间。
这场豪赌,我押上了我的命,也押上了他的。
良久,他终于动了。
他没有叫人,也没有再说什么讥讽或试探的话。他只是站起身,走到书房一角那个由整块铁木制成的、上了三道大锁的柜子前。
“咔哒,咔哒,咔哒。”
三声清脆的机括声响,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打开柜门,从里面取出了一个沉甸甸的黑漆木盒,然后回到书案后,将盒子放在了我面前。
“咚。”
那一声闷响,仿佛是我们之间新关系的奠基石。
“这里是玄鸟卫三个月以来,所有关于京中武备、兵器流转、可疑人员异动相关的密报。”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听不出任何情绪,“孤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孤要知道,那三支弩箭,究竟是从谁的手中,递出来的。”
他没有再追问我的秘密,没有再探究我的过往。
他只看结果。
我心中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终于,稍稍松动了一分。我伸出依旧有些发麻的手,将那个盒子揽到了自己怀中。它很重,承载着一个太子毫无保留的信任,或者说,是一场不计后果的试探。
“是,殿下。”我低声应道。
那一天,我没有再回我那个小院。福贵亲自领着我,住进了书房旁边的一间小小的耳房。这里曾经是太子最信任的幕僚议事后临时休憩的地方,除了床和桌椅,空无一物,但窗户是封死的,门口二十四小时都有东宫的亲卫看守。
是保护,也是一种更高级的囚禁。
但我不在乎。
当晚,我就在耳房那盏昏黄的烛火下,打开了那个黑漆木盒。
一股陈旧的纸墨气息扑面而来,里面是厚厚一摞用火漆封口的卷宗。每一份,都代表着大胤王朝最隐秘的情报网络——玄鸟卫的心血。
我将卷宗一一铺开,没有急着去看上面的文字。
我只是闭上眼,将手轻轻地放在了那些泛黄的纸张上。
【数据接口已连接……启动信息批量扫描……】
【扫描对象:玄鸟卫密报。文件数量:173份。】
【数据提取中……开始建立初步信息索引……】
在我的精神世界里,那些卷宗上的文字、符号、印章,瞬间化作了无数道金色的数据流,疯狂地涌入我的大脑。
我的“数据之眼”以前所未有的功率运转起来。一时间,我的眼前不再是简单的文字,而是一个庞大而复杂的信息星图。
【目标事件一:紫宸殿毒酒案。关联词:‘鹤顶红’、‘宫中采买’、‘尚食局’、‘废弃宫女’……】
【目标事件二:揽月轩刺杀案。关联词:‘北地刀法’、‘死士’、‘失踪人口’、‘城防漏洞’……】
【目标事件三:西山秋猎案。关联词:‘强弓弩’、‘淬毒’、‘军械监’、‘民间铁匠铺’……】
三天三夜。
我不眠不休,几乎将自己变成了一台人形的超级计算机。福贵每日会准时送来简单的饭食,但他从不多问一句,放下食盒便立刻退下,将这片空间完全留给我。
海量的信息在我脑中交汇、碰撞、重组。
无数看似毫无关联的碎片,在系统的强大算力下,被强行串联。
一笔从城南‘聚宝赌坊’流出的、高达三万两的赌债;
一个在兵部备案中“病故”的、主管军械出库的八品小官;
一座位于城西、打着为贵人修造园林旗号,却耗费了大量百炼精钢的私人铁匠铺;
几名在京郊大营中因“水土不服”而被遣返的原籍、却从此人间蒸发的北地铁匠;
……
这些信息,分散在几十份不同的卷宗里,被淹没在浩如烟海的日常情报之中。任何一个人,哪怕是最顶尖的谋士,也不可能将它们联系在一起。
但我的系统可以。
【数据建模开始……】
【将‘资金流’模型与‘人员调动’模型进行叠加……】
【将‘武器来源’模型与‘地理位置’模型进行交叉比对……】
【逻辑链推演中……所有线索指向性分析……】
在第三天黎明,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棂的缝隙照进来时,我脑中那张复杂到极致的立体星图,终于完成了最后一块拼图。
所有的光点,所有的连线,在经过了亿万次的计算后,最终,汇聚于一点。
那一点,亮得刺眼。
不是皇后,不是二皇子,甚至不是任何一个手握重权的朝中大员。
而是一个以风流闻名、诗酒风流,在整个上京城的社交圈里都以“散财童子”、“风雅废物”着称的纨绔子弟。
皇后的亲弟弟,当朝国舅李冀的次子——李文景。
一个在所有人的认知里,除了斗鸡走狗、一掷千金之外,再无长物的花花公子。
然而,在我的数据模型里,他那条看似荒唐的资金链,完美覆盖了刺客的雇佣费用;他名下的别院,窝藏了从北地来的死士;他用输掉的赌资,买通了军械监的官员,换来了那几张足以射杀皇储的军用强弓弩。
他才是皇后藏在阴影里,最隐蔽,也最锋利的一把刀。
用他那副纨绔的面具,做着最阴狠的勾当。即便事败,所有人也只会把目光投向他的父亲国舅爷,或是他的姑姑皇后,而绝不会怀疑到这个“废物”的头上。
我睁开眼,眼中布满了血丝,但精神却异常亢奋。
我拿起笔,在一张全新的宣纸上,将系统演算出的完整证据链,用这个时代的人能看懂的方式,清晰地描绘了出来。
一张人物关系图。
一张资金流向图。
一张时间线。
最后,是李文景的名字,被我用朱砂,重重地圈了出来。
做完这一切,我走出耳房,来到了书房门口。
幕玄辰似乎也一夜未眠,他依旧坐在书案后,只是神情间带着一丝掩不住的疲惫。看到我,他抬了抬眼。
我将那张写满了分析结果的纸,恭敬地呈递到他的面前。
他接了过去。
书房里,只剩下纸张被翻动的“沙沙”声。
他的目光,从最初的平静,到审视,再到凝重,最后,当他的视线落在我用朱笔圈出的那个名字上时,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看着那份报告,久久不语。
我知道,这个结果,同样也超出了他的预料。他或许怀疑过无数人,但绝不会是这个整日跟在他身后,用最谄媚的姿态喊着“太子哥哥”的纨绔表弟。
许久,他终于放下了那张纸,抬起眼,重新看向我。
那眼神里,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欣赏,以及……杀意。
“很好。”
他吐出两个字,是对我这三天三夜成果的最终评判。
然后,他用指节,轻轻敲了敲桌上那个用朱笔圈出的名字,声音低沉而冰冷,像是在下达一道不容置喙的命令。
“现在,告诉孤,该如何拔掉这颗钉子。”
他微微前倾身体,那双深邃的眼中,翻涌着风暴。
“要干净,要让皇后……哑巴吃黄连。”
在这一刻,我清晰地知道,我们之间那份脆弱而危险的同盟,终于,由他亲手,落下了第一笔真正的、饱含血腥味的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