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过后的泗水屯,如同一个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的伤兵,满目疮痍,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水汽的潮湿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田地里,粟苗东倒西歪,不少被淤泥掩埋,叶片破损,原本就不算旺盛的绿意,此刻更添了几分枯黄和衰败。沟渠旁堆积着冲来的枯枝败叶和杂物,一片狼藉。窝棚区更是惨不忍睹,不少低矮的茅草棚在风雨中坍塌,剩下的也大多漏风漏雨,泥泞不堪。
劫后余生的屯民们,脸上没有喜悦,只有更深沉的疲惫和茫然。他们默默地站在泥水里,看着被摧毁的家园和庄稼,眼神空洞。昨夜的搏命似乎只是一场徒劳的抗争,现实依旧冰冷而残酷。
张伟的左臂伤口草草包扎后,依旧隐隐作痛,失血和过度劳累让他脸色苍白,但他强撑着没有倒下。他站在一处较高的土坡上,目光扫过这片劫后的土地和麻木的人群,心中清楚,此刻绝不能泄气。
“都别愣着!”他的声音因疲惫而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雨停了,天没塌!庄稼还没死绝!窝棚塌了,再搭!沟渠堵了,再挖!现在躺下,就真起不来了!”
王老汉也挣扎着站起来,老迈的身躯在风中微微摇晃,但他浑浊的眼睛里却燃着一簇火苗:“张小子说得对!咱们连河堤都守住了,还怕这点泥巴?!都动起来!能救一棵苗是一棵!能修一间棚是一间!”
徐元直顾不上读书人的体面,卷起沾满泥浆的袖口,开始清点损失,组织还能动弹的妇孺老弱,烧水、煮些稀薄的菜汤,照顾伤员,收集还能使用的工具。他的动作有些笨拙,但神情异常专注。昨夜的经历,让他彻底明白,在这生死场上,圣贤书远不如一把结实的锄头有用。
一种悲壮而坚韧的气氛,开始在屯营中重新凝聚。没有人号召,没有人命令,幸存的屯民们开始自发地行动起来。男人们咬着牙,重新跳进冰冷的泥水,清理沟渠,扶正倒伏的禾苗;女人们则收拾着坍塌的窝棚,寻找还能遮风避雨的草料;孩子们也懂事地帮忙传递东西,照顾更小的弟妹。
这是一场与时间赛跑的抢救。被水泡过的禾苗,根系极易腐烂,必须尽快排水、松土;倒塌的窝棚若不及时修复,夜晚的寒冷和潮湿会带走更多体弱者的生命。
张伟成了实际上的总指挥。他根据每个人的体力状况,将人手分成几队:一队精壮负责最吃力的疏通主干渠和加固田埂;一队负责逐块田地抢救庄稼;一队负责抢修窝棚。他拖着伤臂,在各个作业点之间穿梭,查看进度,解决突发问题。他的冷静和果断,成了众人心中的主心骨。
徐元直则发挥他细心的特长,负责后勤和记录。他仔细统计着可用的物资、受伤的人员、损失的田亩,虽然数据令人沮丧,但清晰的账目至少让大家知道面临的困难有多大。他还尝试着用自己有限的草药知识,辨认一些雨后冒出来的、可能有消炎止血作用的野草,捣碎了分给受伤的人。
王老汉则成了精神支柱。他不停地在人群中走动,用最朴实的话语鼓励着大家:“看看!这苗扶起来,过几天太阳一晒,说不定还能活!”“这棚子搭结实点,晚上就能睡个安稳觉!”“咱们这么多人,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没有过不去的坎!”
日子在极度艰苦的劳作中一天天过去。白天,所有人都在泥水里拼命;夜晚,则挤在勉强修复的、依旧潮湿漏风的窝棚里,靠着一点点稀粥和疲惫入睡。伤口在发炎,病痛在蔓延,但求生的欲望支撑着每一个人。
十几天后,肆虐的积水终于基本排干,倒伏的粟苗大部分被勉强扶正,虽然长势大不如前,但总算保住了一丝微弱的生机。窝棚也勉强修复,虽然简陋,但至少有了遮风挡雨之所。
然而,代价是惨重的。屯营里又添了几座新坟,埋葬的是在暴雨中受伤感染或体力耗尽而死的人。每个人的脸上都刻满了风霜和憔悴,储备的那点可怜口粮也消耗殆尽,真正的饥荒即将来临。
这天傍晚,张伟、王老汉、徐元直再次聚在王老汉那间勉强立住的窝棚里。棚里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灯油是徐元直用最后一点私藏换来的),映照着三张疲惫而凝重的脸。
“苗是救回来一些,但秋收……怕是连往年的一半都难保。”王老汉声音低沉,充满了忧虑,“军令状……悬了。”
徐元直翻看着自己记录的简牍,眉头紧锁:“口粮已尽,夏税和之前的‘军资捐’还欠着……胥吏那边,虽然暴雨后消停了几天,但听说郡府又在催缴了。”
气氛再次变得压抑。好不容易熬过天灾,人祸的阴影又笼罩下来。
张伟沉默地用手指在泥地上划着,良久,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种复杂的光芒,既有疲惫,也有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狠厉。
“天灾我们扛过去了,人祸……也不能坐以待毙。”他的声音很低,却带着金属般的质感,“秋收指望不上,就得想别的法子。”
“什么法子?”王老汉和徐元直齐声问道。
张伟的目光投向棚外漆黑的夜色,缓缓说道:“我观察过,屯西那片山林,往里走很深,人迹罕至。山里……有野物,有能吃的果子、块茎,或许……还有别的活路。”
徐元直一惊:“你是说……逃籍入山?”这可是大罪!一旦被抓,就是死路一条!
“不是全屯逃。”张伟摇头,“是组织一小队人,趁夜秘密进山,狩猎、采集,补充口粮,甚至……寻找可以秘密开垦的零星土地。就像……我们之前准备的那个退路一样,但要更大胆,更深入。”
他看向王老汉和徐元直:“这是险招,但可能是唯一的生路。需要绝对可靠的人,需要周密的计划。”
王老汉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张伟,呼吸变得粗重。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这是在挑战官府的底线,是在刀尖上跳舞。但看看眼前这烂摊子,想想秋后那根本不可能完成的军令状……他似乎没有选择。
“干了!”王老汉猛地一拍大腿,眼中闪过一丝豁出去的凶光,“总不能等着饿死!老子这把老骨头,拼了!”
徐元直内心剧烈挣扎。读书人的纲常伦理在他脑中轰鸣,但现实的残酷和昨夜并肩作战的情谊,又让他无法退缩。他最终艰难地点了点头:“我……我负责规划路线,记录物资……尽量……不让人发现。”
一个新的、更加危险的计划,在劫后的余烬中,悄然孕育。生存的博弈,从被动防御,转向了主动的、铤而走险的出击。
黑夜漫长,但求生者的脚步,从未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