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吏的队伍带着一股未尽的戾气,卷起尘土离开了泗水屯。打谷场上,死里逃生的屯民们并未感到多少喜悦,反而被一种更深的恐惧和茫然笼罩。五日期限,像一道催命符,悬在每个人心头。
短暂的骚动过后,人群在无声的恐慌中缓缓散去。没有人欢呼,没有人庆祝,只有更加沉重的脚步和更加绝望的眼神。他们像一群刚刚躲过猎枪的惊弓之鸟,缩回各自残破的巢穴,舔舐着伤口,等待着下一次未知的袭击。
张伟搀扶着几乎虚脱的王老汉,和徐元直一起,回到了那间低矮的茅草棚。棚里依旧冰冷,但此刻,却仿佛成了一个临时的指挥所。
“五天……只有五天……”王老汉瘫坐在草堆上,双手还在不住地颤抖,重复着这个令人窒息的时间,“五天之后,怎么办?他们肯定会再来!到时候,还能拿什么搪塞?”
徐元直脸色苍白,他刚才直面税曹的勇气,此刻化作了后怕和深深的忧虑:“方才情急之下,以‘秋后补交’为辞,暂缓了局面。可秋后……若收成依旧不好,或者租赋更重,我们又如何能补得上?这岂不是饮鸩止渴?”
张伟没有说话。他走到棚口,掀开草帘,望向外面死寂的屯营。夕阳的余晖将天地染成一片凄凉的橘红色,却暖不透这遍地的寒意。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分析着眼前的局势。
“缓兵之计,有用,但不够。”张伟转过身,声音低沉而冷静,“税曹今天退了,是因为他怕逼反我们,担不起责任。但他绝不会甘心。他一定会向上禀报,而且,一定会用最恶劣的言辞形容我们——‘聚众抗税’、‘刁民嚣悍’。”
王老汉和徐元直的心都沉了下去。
“那……那上官会派兵来镇压吗?”王老汉的声音带着恐惧。
“暂时不会。”张伟分析道,“为了这点税收动兵,成本太高,也容易激起更大的民变。上官更可能做的,是施压给典农官,或者派更高级别、更狡猾的官员来处理。”
他看向王老汉和徐元直,眼神锐利:“所以,这五天,我们不能干等。必须做三件事。”
“哪三件?”两人齐声问道。
“第一,稳定人心,巩固联盟。”张伟沉声道,“今天大家虽然站出来了,但心里都怕。必须让大家相信,抱成团是唯一活路。王老,您德高望重,要挨家挨户去走动,安抚人心,强调谁要是背后捅刀子,害的是所有人。要把今天‘逼退税曹’的势头,变成大家的信心。”
王老汉重重地点了点头:“好!这事交给我!”
“第二,寻找外援,制造舆论。”张伟的目光投向徐元直,“徐先生,你识字,能不能想办法,把咱们屯的惨状——饿殍遍野、易子而食的情况,写成简短的文字?不需要多文雅,只要真实、惨烈。然后,想办法悄悄散播出去,让邻近其他屯田营的人也知道。甚至……看看有没有机会,送到那些或许还有点良心的底层胥吏或者路过的小军官手里。要让更多人知道,不是我们抗税,是官府不给我们活路!法不责众,如果好几个屯都人心浮动,上面处理起来就会更谨慎。”
徐元直眼中一亮,但随即又黯淡下去:“此法……或可行。但风险极大,若被查出是咱们散播……”
“所以要做得很小心。”张伟道,“用炭笔写在破布上,不署名,趁夜散播。就算被查到,也无从追究来源。这件事,只有你能做。”
徐元直沉吟片刻,咬牙道:“好!我试试!”
“第三,”张伟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决绝,“准备最后的退路。”
“退路?”王老汉和徐元直都愣住了。在这四面楚歌的屯田营,哪里还有退路?
张伟走到棚壁旁,用手指在泥土上划拉着:“如果五天后,官府来的不是讲理的官员,而是更强硬的镇压,或者我们内部有人顶不住压力叛变……我们必须有逃生的准备。”他画出几条简陋的线条,“我观察过,屯西边靠近山林,有一条干涸的河道,平时没人去。那里或许可以临时藏身。我们要暗中准备一些应急的干粮(哪怕是草籽、树皮粉),藏在那里。万一事不可为,这就是我们最后一条生路。”
王老汉倒吸一口凉气:“逃?能逃到哪里去?没有路引,就是流民……”
“流民也比当场打死强!”张伟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活着,才有以后。这件事,我来办。我会找几个绝对信得过的年轻人,悄悄进行。”
茅草棚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张伟的计划,一环扣一环,既有现实的挣扎,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这冷静到近乎冷酷的谋划,让王老汉和徐元直都感到一种巨大的压力,但也仿佛注入了一剂强心针。
“就……就这么办!”王老汉用力一拍大腿,眼神重新变得坚定,“横竖是个死,拼一把!”
接下来的五天,泗水屯表面上一如既往的死寂,但暗地里,却涌动着三条紧张的暗流。
王老汉拖着年迈的身躯,穿梭于各个窝棚之间。他用最朴实的语言,讲述着“团结才能活命”的道理,回忆着那天众人一心逼退税曹的情景,严厉告诫任何可能出现的动摇念头。他的行动,像黏合剂,将恐慌的人心重新凝聚起来。
徐元直则彻夜不眠,用烧黑的树枝,在捡来的破麻布上,写下泗水屯民易子而食、饿殍枕藉的惨状。字字血泪,虽不工整,却充满震撼力。然后,他利用夜晚,像幽灵一样,将这些“血书”悄悄塞进邻近屯营的窝棚,丢在可能有低级官吏经过的路旁。
张伟则更加隐秘。他挑选了三个胆大心细、家人几乎死绝、了无牵挂的年轻屯民,组成了一支“影子小队”。他们利用深夜,避开巡逻,在屯西那条荒废的河道旁,找到一个隐蔽的洞穴,开始一点点囤积所能找到的一切可以长期存放的“食物”——晒干的野菜、磨碎的树皮、甚至捕捉到的老鼠肉干。每一次行动都如同刀尖舔血,但求生的欲望支撑着他们。
五天时间,在极度紧张和忙碌中,转瞬即逝。
第四天傍晚,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传来:典农官被叫去郡城了!据说是为了泗水屯“抗税”的事!
气氛瞬间再次紧绷到了极点。所有人都知道,决定命运的时刻,即将到来。
第五日,天空阴沉,乌云低垂,仿佛预示着不详。整个泗水屯鸦雀无声,屯民们按照事先的约定,没有像往常一样下地,而是都留在自己的窝棚附近,紧张地望着屯口的方向。
张伟、王老汉、徐元直和联盟的核心成员,聚集在王老汉的窝棚里,沉默地等待着。空气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来了……”负责在屯口了望的一个年轻人,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脸色煞白,“来了好多马!还有……还有旗号!不是税曹!”
所有人的心都猛地一沉!
张伟深吸一口气,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按计划,见机行事!”
他率先走出窝棚,王老汉、徐元直等人紧随其后。屯营的空地上,屯民们也都默默地站了起来,无声地汇聚到一起,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屯口那卷起的烟尘。
这一次,来的会是什么?是更残酷的镇压,还是一线渺茫的生机?
五日之期已到,泗水屯的命运,即将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