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的劫难过后,泗水屯的日子并没有变得轻松。那点勉强留下的口粮,像沙漏里的细沙,在日复一日的消耗中无情地减少。寒冬的脚步越来越近,北风呼啸着刮过荒芜的田野,卷起枯黄的草叶和尘土,拍打在低矮的茅草棚上,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鬼哭。屯民们蜷缩在四处漏风的棚屋里,靠着微弱的火塘和单薄的衣衫硬抗严寒,脸上是冻出的青紫色和对未来的深深忧虑。
然而,即使在这样令人绝望的境地里,生命依然在顽强地延续,人性的微光也并未完全熄灭。
这天傍晚,张伟和徐元直拖着疲惫冰冷的身子从地里回来(冬日里也要做些整修沟渠、积肥的零活),刚走近他们居住的那片窝棚区,就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氛。平日里死气沉沉的区域,此刻竟有几分嘈杂,隐约还夹杂着几声嘶哑的笑语和孩童的奔跑声。
“怎么回事?”徐元直有些诧异,冻得发僵的脸上露出一丝困惑。
张伟皱了皱眉,锐利的目光扫过棚户间。他看到几个平日里愁眉苦脸的屯民,此刻竟聚在其中一个稍大些的窝棚门口,脸上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却又努力挤出的喜庆神色。窝棚门口,罕见地挂上了一块洗得发白、却依旧能看出是红色的破布条,在寒风中可怜地飘荡着。
“像是……有喜事?”徐元直不确定地低语。
两人走近了些,听到窝棚里传来一个老妇人带着哭腔却又强作欢颜的声音:“……好了好了,礼成了!从今往后,你们两个苦命的孩子,就凑合着过吧……互相搀扶着,好歹是个人家……”
棚外围观的几个屯民,也七嘴八舌地说着些吉利话,虽然语调干巴巴的,内容也无非是“好好过日子”、“早点添丁”之类最朴素的祝愿。
张伟拉住一个正要往里挤的半大孩子,低声问:“里头干啥呢?”
那孩子吸了吸冻出来的鼻涕,咧开嘴,露出缺了门牙的笑容:“狗蛋哥娶媳妇儿哩!新娘子是西头老李家的闺女!”
娶亲? 在这饥寒交迫、朝不保夕的屯田营里?
张伟和徐元直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他们跟着人流,挤到窝棚门口,向里望去。
窝棚里光线昏暗,挤了七八个人,已经是极限。所谓的“新房”,不过是角落里铺了稍厚一些的干草,上面放着一床打满补丁、却浆洗得还算干净的薄被。一对年轻的男女,局促地站在中间,都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衣服,洗得发白。男的叫狗蛋,是个二十出头的壮实后生,此刻却脸红得像块烙铁,低着头,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女的看起来更小,可能才十五六岁,瘦得像根芦苇,低着头,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身子微微发抖,不知是冷还是怕。
没有红盖头,没有凤冠霞帔,甚至连一身像样的新衣服都没有。主婚的是屯里一个年纪最大、略有威望的老汉,他手里端着一个破陶碗,碗里是清水(连浊酒都备不起),嘴里念念有词,说着些“天地为证,日月为鉴”,“夫妻同心,共度时艰”之类简单到近乎苍白的祝词。这就是全部的仪式了。
所谓的“宴席”,更是寒酸得让人心酸。棚子中央地上铺着一块破席,上面摆着几个黑陶碗,碗里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粟米粥,中间一小碟咸得发苦的腌萝卜干,就是全部。这就是招待“宾客”的喜宴。
围观的人,大多也只是看着,咽着口水,却没人真的上前去吃。大家心里都清楚,这点粮食,可能是这对新人家里勒紧裤腰带省下来、甚至是借来的,吃了,他们自己冬天可能就要饿肚子。
仪式草草结束。老妇人(可能是男方的母亲)抹着眼泪,将一对新人推到草铺边,说了句“早点歇着吧”,便和众人一起,默默地退出了窝棚,将这点可怜的空间留给了这对刚刚“成家”的年轻人。
窝棚外,寒风依旧。刚才那点虚假的热闹瞬间消散,留下的只有更深的凄凉。围观的屯民们默默地散开,各自回到冰冷破败的家中,脸上看不出丝毫喜悦,只有一种认命般的麻木。
徐元直站在原地,望着那扇重新关上的、挂着破红布的窝棚门,久久不语。他的脸色在暮色中显得异常苍白,嘴唇微微颤抖。他读过《礼记》,知道士大夫婚嫁的“六礼”是何等庄重繁琐,何等注重仪式和排场。而眼前这一幕……这哪里是婚礼?这分明是两个绝望的生命,在乱世的寒风中,挤在一起互相取暖的无奈之举!
“这……这便是‘合卺之礼’吗?”徐元直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仪礼》有云,‘婚者,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可在这里……‘礼’何在?‘继后世’……他们连自己能否活过这个冬天都不知道啊!”
张伟沉默地看着他,眼神复杂。他来自后世,见过更繁华的婚礼,也见过更简单的登记。但眼前这种在生存极限边缘挣扎下的“结合”,依然触动了他。他拍了拍徐元直的肩膀,低声道:“在这里,能活下来,能有个伴,就是最大的‘礼’了。什么宗庙后世,太远了。”
他顿了顿,看着那扇紧闭的门,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苍凉:“你看那红布,是破的。那粥,是稀的。但那碗水,他们一起喝了。这就算礼成了。这世道,能这样,已经不容易了。”
徐元直浑身一震,转过头,看着张伟在暮色中棱角分明的侧脸。是啊,在这人命如草芥的时代,一场简陋到极致的婚礼,或许已是底层百姓所能抓住的、最卑微也最真实的一点温暖和希望了。礼的奢华与否,远不如活下去、并且不是孤独地活下去更重要。
那一夜,窝棚区格外安静。只有寒风依旧在呼啸。但在那间挂着破红布的窝棚里,或许正有两个年轻的、冰冷的身体,正努力地靠在一起,用彼此微弱的体温,对抗着这漫漫长夜和未知的明天。
寒门薄礼,乱世姻缘。 这或许是对这个时代最底层百姓生活最真实的写照。而在张伟和徐元直心中,这一幕也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让他们对“生存”和“秩序”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